3 丑剧的余波

有关彼得拉舍夫斯基一案的消息传到萨拉托夫后,车尔尼雪夫斯基便不断地收到家人的来信。忧心忡忡的父母,拐弯抹角地提出一些问题, 想了解儿子的同学中,是否有人卷入风波?学校的课程进展是否受到影响?儿子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和谁关系特别密切?他每天都忙什么?

心神不安的母亲仿佛预感到,儿子的一切并不像他在信中所描述的那么顺当。不过儿子一再安抚她说:

“亲爱的妈妈,关于我的功课,实在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功课。有时需要作些课前准备,有时需要修改或重抄笔记。我最近没向你们谈及我的朋友,那是因为一个新朋友也没有交往。至于老朋友,我在一、二年级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已经写信告诉过你们了。我常和洛博多夫斯基及拉耶夫见面⋯⋯”

至于同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中的哈内科夫、杰布、托尔斯托夫认识, 乃至参与韦津斯基家的聚会,当然只字不提。

父亲来信特别询问,从报纸上看到一个姓菲利波夫的彼得堡大学的学生,涉嫌这宗“阴谋案件”判了徒刑。儿子只好回信解释;不过说得很含蓄、很谨慎。

“⋯⋯关于菲利波夫,我本人真的不认识他。听别的同学说,他在博物学系学习,很用功。⋯⋯还听说,他卷入此案是因为和其他被告过从甚密;倘若他的性情不那么暴躁,本可以无罪获释。他因无辜被监禁在要塞里而非常恼怒,回答法官的问题时不够礼貌,激烈地谴责他们。就因为这个他被认为是极端危险的人物!⋯⋯不知传闻是否完全属实; 或许他确实参加了什么活动,但没人说得清楚⋯⋯总之,这里很少有人谈及这个案件。除了那些有熟人卷入此案件的人之外,谁也不去谈论它, 考虑它,因为大家觉得这是一场过于无聊的喧嚣。在地方上,人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严重问题,来到这里的人通常都爱打听。总之,这是件不值

得注意的事情。⋯⋯”

萨拉托夫商人波利亚科夫的儿子来到彼得堡,顺便给车尔尼雪夫斯基捎来了一个包裹。车尔尼雪夫斯基极力向此人解释说,“哈内科夫一伙的案件”是不值得注意的。

在这种表面平静之下,他的内心一点儿也不平静。他在获悉彼得拉舍夫斯基等人被捕后所写的一则简短的日记中,有如下的话:

“这大概是最无耻、最愚蠢的事件了。这帮畜牲,像布图尔林(书报检查特别委员会主席)、奥尔洛夫(沙皇宪兵首脑和三厅总长)和杜别尔特(宪兵团参谋长)之流,都应该被绞死。”

1850 年 1 月中旬,车尔尼雪夫斯基因为上学着装不整齐,没带佩剑, 制服大衣没系扣子,被督学关了“禁闭”。

被留在“禁闭室”里,时间很难过。为了分分心,他在烛光下面对着墙壁写起了日记。借此机会,他要认真梳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他前思后想,今昔对比,发现自己逐渐摆脱了许多束缚思想的矛盾和偏见,大大向前迈进了!

的确,大约一年前,年仅 20 岁的他自称“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的同情人”;但实际上仍然抱着天真可笑的幻想。比如对待世袭君主制。那时他认为,既然普天之下都是沙皇的臣民,君主制就可以超越阶级偏见,在社会走向自由和平等的道路上,维护底层人民的利益。他幻想, 这样一来地上的天堂便可以建立。

随着岁月的流逝,特别是大审判丑剧之后,他认为以前的想法简直是白日梦幻。他打开日记本,密密麻麻地奋笔疾书。使用的当然是四种字母加符号,可以异常迅速地把思想记录在纸上。

“⋯⋯现在我坚信的正好是相反的东西——君主,特别是专制的君主,完全是贵族阶梯的组成部分,只是这一阶梯的顶峰而已。这犹如贵族圆锥体的锥尖⋯⋯

“那么我现在要说:让它崩溃吧,越快越好!让人民开始行使自己的权利吧,即便他们还没有准备好,但在斗争中他们会更快地把自己武装起来⋯⋯

“⋯⋯被压迫者将会意识到,在现存的制度下他们是受压迫的;但可能会有另一种他们可以不受压迫的制度⋯⋯我极其渴望革命早日到来。虽然我明知,平平稳稳的发展是不可能的⋯⋯人走路不就是摇摆晃动的吗?他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前后左右的摆动,他走过的路线是由一连串的摆动组成的。认为人类可以沿着平坦笔直的道路一往无前,是愚蠢的想法,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他想把这一卓越的思想,十分准确而又形象地表达出来。就挥笔画了三条横线:一条像锯齿形,次一条是直线的,第三条是曲折回环的, 绕来绕去。

“如果人类的道路能像第一条线,摆动着向前进那就好了;直线前进是不存在的;不过人类更多的时候,走的是图里的第三条线⋯⋯”他自言自语说。

1851 年夏天,车尔尼雪夫斯基大学毕业了。

目前要解决的,不是关于遥远未来的捉摸不定的前途问题,而是毕业后何去何从这样一个简单而又实际的问题:是留在彼得堡,还是回萨

拉托夫去谋职?本来投身学术领域,是他到彼得堡不久就确立的目标, 至今也没有改变的意思。但怎么样才能使它变成现实,却让人为难。

毕业考试前半年,母亲就问他: “在彼得堡有什么打算?将来准备干什么?”。

他难于回答。临近毕业考试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听说萨拉托夫缺一个中学教师。他马上着手联系,能否成功还难预料啊!

早在毕业前他的思想就远离大学。他脑子里的宏伟设想渐趋成熟, 满希望把自己的信念化为实际行动,投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他利用一切机会去接近下层民众,宣传革命思想。

他的日记中,经常有与普通劳动者交朋友、推心置腹谈心事的记载。比如,同一个普通的农民、和一起同船渡过涅瓦河的士兵、还有 1850

年 2 月的一个深夜,同送他到城里韦津斯基家的马车夫,都交谈得十分投机。

他告诉他们:世世代代捆绑人们的链条不会自行脱落——要靠人们把它摔掉。自由和权利不会自己到来——要去争取。靠善心必将一无所获,应该使用力量去夺取。

他敏锐地感觉出,政治已经支配了他的一切志趣,占据了他内心世界的中心位置。当他展望个人前途时,大体上预想到大学毕业后的情形:

“⋯⋯若干年后,我将成为杂志编辑,激进左派的领导人或主要人物之一⋯⋯”

在日记里,他很怀念大学早期的朋友米哈伊洛夫: “⋯⋯我即将毕业,是留校供职呢,还是碰上什么干什么?⋯⋯更

可能是随便在什么地方找个教师职位。如果找不到这样的工作,我就动手写作和翻译⋯⋯

“从 1848 年 2 月到现在,我越来越为政治所吸引,越来越坚定地成为具有极端社会主义思想的人。”

他毕竟是一介书生,不可能真正拿起毛瑟枪干革命。手中的武器只是笔杆子,他一度曾有秘密安装一台印刷机的打算。有朝一日将用它来印传单,号召农民起义,以此来鼓动人民,支持群众的革命运动。

他明白,要实现这个计划不大容易。只有当他拥有了单独的住宅, 钱除了吃饭还有富余的时候才能办到。不过他觉得自己有勇气去做,哪怕为此牺牲也无怨无悔。

大学生活结束了。回想四年前,在母亲护送下来彼得堡时,还是个胆怯而腼腆的少年。今天已成为一个内心世界非常丰富、视野广阔的 22 岁的青年。他那广博的知识足以使学者羡慕。他的学识不是抽象和空洞的,而是和生活息息相关。

赫尔岑说过,“完整地认识过去,我们便可以了解当今;更深刻地理解过去的意义,我们便可以揭示将来的真谛⋯⋯”

毕业考试结束,车尔尼雪夫斯基开始为回萨拉托夫看望家人作准备。

四年前初进大学校园时,他觉得很高兴,因为他就要穿上学生装。而现在他感到一身轻松,因为他即将脱掉学生装。

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购买的东西:大衣、胸衣、领带、手套和制帽。6 月 15 日早晨,他坐上公共马车离开彼得堡前往莫斯科。从莫斯科

到萨拉托夫那段路,将要乘坐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