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超越自我大飞跃

1 我是革命党?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大学学习已进入第三个年头。学校开学,没有使他产生什么特别印象。还是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一头乱发的雷特金; 温和谦虚的斯拉温斯基;结巴的奥尔洛夫;愚蠢到令人吃惊的扎列曼; 马虎粗野的格拉西姆·波克罗夫斯基⋯⋯

还是那些教授。学究习气十足的弗赖塔格;70 高龄、老态龙钟的格列费;自鸣得意、喜好卖弄的库托尔加;为人厚道的普列特尼奥夫,总是拄着那根普希金赠送的黑手杖。还有口若悬河的尼基坚科,他好作手势。说到“优雅”这个词时,喜欢高举右手,让食指和拇指形成一个圆圈。他不停地引用黑格尔的名言,可惜是一些过时的论点;还有关于真、善、美的老生常谈。

尼基坚科还算是个优秀教授。除了他和斯列兹涅夫斯基,其余的人讲课,车尔尼雪夫斯基压根儿不愿听。

有一次,车尔尼雪夫斯基坐在图书馆里,翻阅埃尔什和格鲁伯主编的《百科辞典》,偶然看到关于雅各宾党人雅克·勒奈·阿贝尔的词条。完全是以谴责的口吻写成的,带有明显的倾向性:

“阿贝尔——卑鄙的蛊惑者,借助革命的严酷日子获得幸福。宗教的死敌,一伙权欲熏心的狂徒的不讲道义的首领。”

说也奇怪,这些贬抑之词,对车尔尼雪夫斯基丝毫不起作用。他觉得自己真要成为《红色共和国》的追随者了。他不由讶然自问:

“我是不是成了革命党人?”

他在彼得堡仅生活了两年,但思想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他研究历史人物。对 17 世纪英国独立派首领克伦威尔,和法国国民公会那些伟大的活动家深感兴趣。当代人物中使他倾心的,有法国革命家巴尔贝斯,巴黎郊区的工人阿尔贝。

1848 年 7 月,发生了平民蒲鲁东和梯也尔在议会中的那场著名的论战。彼得堡大学内的反应各不一致。车尔尼雪夫斯基全力维护蒲鲁东的观点。而教通史课的库托尔加教授,在学生面前破口大骂蒲鲁东。

车尔尼雪夫斯基强烈地同情革新者。因此,对库托尔加教授的高论大为反感。他甚至想写一封信维护蒲鲁东的观点,偷偷将它塞到教授的桌子里。不过,这封信一直留在他口袋里,没有拿出去。

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思想成熟了,认识到蒲鲁东理论体系之缺陷,对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现在已不是 1793 年那样斩尽杀绝的年代了。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政治反对派的信念应该得到尊重。不能认为发表新思想就是大逆不道,而送上断头台。

他明白了一个伟大的真理:社会主义者不是想消灭所有制和家庭, 而是希望这些现在只属于少数人的福利,能扩大为全体人民所享受!

尽管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心思,早已飞越出校园;但他还得耐着性子照常听课、作笔记、交作业等等,直至细枝末节。实际上,他与希腊、拉丁语教授弗赖塔格和格列费的关系,已紧张到要争吵的地步。在开学

前约两周,车尔尼雪夫斯基打定主意索性不去听他们的课,或者在课堂上干别的事,比如写日记或给家里写信。

他对督学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叶也很反感。此人依仗权势,随时找学生的岔子。时而说他没有带佩剑,制服上的纽扣没扣好;时而说他头发太长,应该去理发店。车尔尼雪夫斯基干脆连课间休息也呆在教室里——不想在走廊碰上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

也许两教授已发现这个学生故意不听课,有一天不满终于爆发,演变成一场争吵。督学穆辛·普什金立刻来干预,把车尔尼雪夫斯基严厉训斥一顿。自尊心很强的这位青年,忍受不了督学的做法。很长时间他都想报复,用某种手段羞辱他。

某位同乡获悉这桩争执后,一五一十给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双亲作了报告。远在萨拉托夫的加夫里尔·伊万诺维奇急坏了,连忙写信问儿子: “你在学校闹了什么事?”

学生最感兴趣的,是俄罗斯语文学、斯拉夫方言和通史等三门课。尼基坚科的课,公认“合乎教育原理”。课上得很活跃,因为课堂

主要是分析学生的作业,宣读他们自己写的文章。还讨论各种文学问题, 没有严格的教学大纲。

车尔尼雪夫斯基打算选择尼基坚科提出的课题——分析《当代英雄》。这部作品的每个情节,他都仔细读过不知多少遍。曾经一页一页地抄写过这部小说。尽管这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但仍和当时一样,感到它的巨大魅力。不过后来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想写另一个更为复杂的题目——《论艺术与现实的关系》。

这位哲学系三年级学生,当时哪里会想到,正是这个“抽象”的题目,后来使他蜚声文坛。他写作的这篇硕士论文,在校外引起了热烈的争论和反响,把读者截然分成了两个阵营。一部分人赞扬他,另一部分人抨击他,进而仇视他。

不过,那次他并没选这个题,也没有选关于《当代英雄》的题目, 而是动手写另一篇东西。结果使他后来结识了“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 的成员哈内科夫。

车尔尼雪夫斯基着手写一篇关于歌德的短文,很着重心理分析。他刚读了《诗与真》的原著,印象深刻。

1848 年 11 月的一天,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尼基坚科的课上,宣读了自己那篇题为《论歌德的利己主义》的论文。当他走出教室到存衣室时, 突然有一个陌生的青年人走到他跟前,问他:

“刚才好像是您在宣读自己的论文?” “是我。”

“这么说来,您对揭开歌德性格之谜很感兴趣啰?” “是的,当然很感兴趣。” “得啦,这事在学术上已经有人完成了。” “您指的是仅用十行字来描绘诗人性格的黑格尔吗?” “不,我说的是傅立叶。他找到了 12 种最原始的激情,一切性格的

基础,都是由这 12 种激情及其派生的情绪构成的。”

这个青年人叫哈内科夫,彼得堡人,曾是东方系的学生。去年因“行为危险”被开除学籍。他二十三四岁,但看起来要年轻一些。

他们并肩走出校园。一路上,哈内科夫继续谈论傅立叶的学说。 车尔尼雪夫斯基聚精会神地听着。哈内科夫所谈的一切,车尔尼雪

夫斯基感到新鲜而陌生。特别是满口的新名词术语,听起来有点古怪: 诸如社区,集体劳动组织,协会,法伦斯泰⋯⋯

真是闻所未闻。最初,他觉得哈内科夫讲得有点冲动和杂乱。“莫不是这个过于狂热的新信徒在吹牛吧?”

但他马上又责备自己,不该急忙作出带有偏见的结论。从哈内科夫的话里,可以看出他对傅立叶学说的信仰之深。他认为这位法国思想家的伟大使命,就是改造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和人类本身!⋯⋯

“这不是梦想!⋯⋯不是乌托邦!⋯⋯”哈内科夫高声说道。“请读一读他的《普遍统一论》。那里面一切都作了精辟的论证。读完之后您就会同意,法伦斯泰尔里最糟糕的一个劳动者,也比最强大的一个统治者幸福。

“傅立叶的思想,代表了整整一个世界,包含了数不清的财富。我问您,如果我们把这个宝藏开发出来,世界将会出现什么情况?

“愚昧无知和因循守旧的人,总是要反对新思想的。然而不能对此感到害怕。他在自己的祖国得不到理解和重视,但他的论述在世界上引人瞩目。在我们这块黑暗沉闷的地方,也有不少的人在追求光明、探索真理。”

哈内科夫继续说道:“我们的祖国戴着镣铐,专制和无知窒息了它, 但变革这种状况已为期不远⋯⋯”

他们在马厩大街的拐角处又停下来。哈内科夫讲起了那些不堪虐待的自由逃民,谈到历史上多次发生起义的诺夫哥罗德城。告别时,哈内科夫若热情邀请他参加他们的小组活动,还说:

“如果您想读,我可以把傅立叶的书借给您。我住在基罗奇纳亚大街上梅尔策的房子里。星期六晚上来找我,我等您。”

他和哈内科夫的交情,其实还不深,更没有发展成深刻的思想联系。哈内科夫介绍的傅立叶的思想,倒是引起他的极大兴趣。不过他的洞察力很强,很快就明白那多半是空中楼阁而已。

车尔尼雪夫斯基后来写的小说《怎么办》里,在《薇拉·巴夫洛夫娜的第四个梦》这一章里,关于理想国的描写,就是从这里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