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小档案:关于人文主义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昏暗的森林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道路

⋯⋯”

这一年,被逐出故乡的诗人但丁,在荒芜、寂寥的流亡地,用手中的鹅毛笔写下了上面的诗句。

这是公元 14 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律师家庭出生的诗人但丁,在漂

泊之途布满废墟的阴郁的阳光下,静静地讲述发生在公元 1300 年复活节前的星期四那个离奇的故事——诗人在一座密林里踽踽独行,迷失了道路,遇见了一头豹子、一头狮子和一只母狼。在他感到万分绝望的时刻,伟大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出现了,他披着一身圣洁的光芒,指示给诗人一条从地狱通往炼狱的道路。

这是一个神奇的故事。在风雨交加的流亡路上,形单影只的诗人使这个梦幻般的故事具备了 14 世纪人们的全部思想感情,让它包罗了这一个时代的一切学问,对整个以“中世纪”命名的文化以百科全书式的总结。它让人看到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人类如何从迷惘与苦难中挣扎出来,一步步走向真理与至善的境界。

但丁在梦幻中一步步走进茫茫密林深处。当然他并不知道,他的身后, 一个时代正在终结——这是一个十分独特的时代,它在欧洲大地上整整滞留了 400 年。当它开始时,它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基督教会的统治。神学成为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它规定了所有人的思想与行为,如同划地为牢,让一切人不能自由地思考。于是,从 11 世纪到 14 世纪,人们从唯一的一部书中得到一切知识,这本书就是《圣经》。此外,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祈祷与忏悔。这是一个“上帝”的概念充斥一切领域的时代,人们把所有的激情都奉献给了教会所描画的天国世界,与此同时便冷淡了世俗生活,轻贱人世间的一切,由此人的生命便变得无关紧要了。

后来的历史学家称这一个时代为“中世纪”——此刻,中世纪正在无可奈何地落下最后的帷幕。

大地上活着的人们数诗人最敏感。看,就在那密林深处,但丁听到了中世纪最后的挽歌。他是看见中世纪远去的第一人。而在维吉尔出现时那一簇熠熠闪动的白色光影中,他又看到了一个新时代来临前的曙光。

被佛罗伦萨教会永远逐出故乡的诗人但丁,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 当然,他也是文艺复兴的第一位诗人。很多年以后,人们看见文艺复兴的扉页上,镌刻着的正是但丁以《神曲》命名的伟大诗篇。

“钟表滴答滴答地走。喏,文艺复兴开始了!”很多年以后,讲述《人类的故事》的房龙,是这样描述文艺复兴的起始的。

这是一个魅力无穷、光彩夺目的新时代,人们从思想与个性遭受禁锢的中世纪一跃而出,在遍布欧洲大地的歌特式教堂尖细、冰冷的锥形塔顶之外, 突然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满目生机与飘扬生动的活力。

此刻震撼整个欧洲的是活跃与繁荣。“这是一个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恩格斯这样评价文艺复兴的 300 年。直到今天,我们只要一回首,便能在已经远去了的 14、15 世纪的地平线上,一眼望见高高站立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哥白尼、伽利略、弗兰西斯·培根以及莎士比亚与笛卡尔—

—他们通通都诞生在这个弥漫着十四行诗的旋律与洋溢着大卫王雕像崇高悲壮之风的时代里。

但是,重要的不仅仅是出现了巨人,重要的是那个时代曲折幽深的城市与朴素的乡村,处处都充满了一种对“人文主义”的渴望——人文主义

(humanism),是此刻飘荡在欧洲上空的一面闪烁的大旗。巨人们高擎它, 向世界宣讲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力量、人的创造、人的伟大;他们颂扬人的个性与人的自由,赞美科学与理性,斥责中世纪的专制与盲从。

——此刻,人们重新发现了自己,发现了生命。

文艺复兴就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人文主义者的节日,因为天地间突然在这 300 年里展现了一个如此巨大的舞台,一切渴望去发现与创造的人都在这里找到了用武之地。但在此之前,人生是卑微、渺小、有罪的,这是中世纪欧洲市民从教会印发的小册子里得来的常识。15 世纪的人文主义者奋力掀掉了这些精神桎梏,他们在诗歌里热烈地咏叹人生的欢乐,在绘画里尽情地展露生命的圣洁与和谐,在雕塑里精心地塑造人类的高贵、伟健、雄浑——15 世纪的一切艺术品,都在挖掘生命的崇高与悲壮。

但文艺复兴肯定不仅仅是一场生命的狂欢。十分擅长讲述历史故事的房龙,认为文艺复兴不是一个政治或宗教运动——“它是一种精神状态”,他说。这或许是很有道理的。当我们离开文艺复兴那风云际会、磅礴恢宏的 300 年,又风雨兼程赶过几个世纪走向今天,我们回头去看,人文主义者留给我们的,显然不仅仅是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