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流浪

乔治平静地向我们宣布了他是同性恋。他说很对不起,一直没有勇气告诉大家。虽然在美国个人的隐私权是极被看重的,乔治完全有理由不告诉我们他的生活方式,但他还是决定告诉我们。乔治是学校民主党的领袖、加州州长竞选人,布朗女士来校讲演时,乔治是第一个在会上发言的人。几万名学生面前,他出尽了风头。

后来我们一起去喝啤酒。有他、我、鼓手约翰、校刊总编布莱尔。乔治很少说话,非常安静,女人都愿和他做朋友。大家在讨论 1995 年来校讲演的客人名单,我报了张德培的名字,他们不知道。中国人里他们只知道毛泽东、邓小平。布莱尔很活跃。我们曾在报纸上论战过。他认为在文化多元化的美国,交朋友是平等的。我在文章中攻击他天真地忽视种族歧视是一种变形的说谎。那天,大家过得很愉快。我没有带身份证,不能买酒,他们让我喝他们的扎啤。

乔治爆出新闻不久,约翰又出了问题:他的女朋友试图自杀。她的神经突然出了问题,她每天大哭大叫,不能平静。

“我每天在医院守候她,我不去上课和工作,但她对我说,她恨我,不想见我。她的自杀是我造成的。我不懂。我离开她了,觉得自由又回到了我身边。”在一个咖啡馆,约翰对我说。我们的身后悬挂着一幅幅的抽象画。我知道他的女朋友爱琳是一个充满激情却没有才气的艺术系学生。我看到约翰的眼里充满了痛苦。

我给他讲我在中国大学军训时的经历,我说:“那时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把自己的步子走好,然后回去大口吃馒头、喝汤。”“也许我的女朋友需要的是这样的锻炼,而不是心理医生。”约翰说。

事隔不久,报上一篇头条新闻又使我大为震惊,美国青年人,我不懂。那是一幅大照片:一双手上面托着一片叶子,题目是“它杀了她”。原

来,我们中间的一个女孩子,也是约翰以前的女朋友,使用巫婆给的堕胎药后,死于大出血。堕胎在加州是合法的,但她为什么不去医院。大家不得而知。那个死在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是个谜。

一个个悲伤的消息,使大家都很沉闷。而我也在一次一次地看到西方工业社会下扭曲的青年人的心灵,我为自己身上流淌着那种东方悠远绵长的血液而自豪。

万圣节,大家在市中心的一家爵士乐俱乐部开 Party,我们在一个挂满雕塑的黑暗的小屋子里听冥想音乐。和我在一旁说话的是斯地夫,他是一个非洲和美洲印第安人的混血儿。他告诉我在她妈妈生他以前,他那加纳来的父亲,就把他们母子抛弃了。他说他长在印第安部落里,亲眼看到他们的同胞怎样为嗜酒所折磨。“美国人,为了扩大市场,把酒倾销给那些没有身体抵抗能力的印第安人,用酒来剥削他们。”

“他们现在又强迫中国进口他们的香烟。”我说。我们虽都在美国,但提起美国,还都是他们他们的。

斯地夫指着前面一群抽烟的人告诉我:“他们在吸大麻。”

那群人里有我的朋友。他们都是优秀的学生,很多人都拿奖学金的。象约翰,他的成绩全是 A。我们在一起,经常谈论很深刻的问题。我们探讨禅、瑜珈、种族、社会等问题。在我看来,他们都是美国人里杰出并充满思考的

那种青年,但我不懂他们为什么吸食大麻。我走过去问可不可以拍照,一个自称是共产党的人告诉我,“我知道你不会去告警察,我愿意你拍照。”他又为我重复了一下他的吸烟动作。在那时,我按了快门。

吸完大麻,他们开始快活地打起鼓来。约翰是这里最好的鼓手。他打得十分忘情。他告诉我,他有一种释放感。我说:“只有意志不坚定的人,才需要毒品来释放自己。”

“那你就没想过试试吗?” “想过,但我的自我知道怎样平衡我的超我和本我。”约翰是心理学系

的学生。我跟他说心理学术语。

他说:“安妮,也许只有中国才能治好我的病,带我去中国吧。”

我交的这些朋友,都是美国的左派,也被称为激进分子。他们热爱东方文化,不像一般美国的肤浅的青少年对中国一无所知,且没有任何兴趣。他们研究东方历史、哲学、医学,很多人都喜欢易经。但我同样又看到他们脆弱的一面,一种精神上的无所归依——在冰冷的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精神的流浪和孤寂。

美国社会充满了机会与选择.但这种太多的选择又常常会带来意识的混乱。心理学家们认为,人是在追求一种越来越高级的精神境界。而痛苦,是一种高级的意识。也许,我只能这样来解释我的朋友们的精神危机。

我承认,书、知识也带给了我们很多智慧的痛苦和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我仍然快乐。我有爱我的父母、家人和朋友,我有 5000 年博大精深的文化的支持,我有自己明确的奋斗目标。我的内心是平和的,况且,我还年轻,刚过 20 岁,这个世界还有很多激动的事物等待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