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神话与“梦幻小说”

——《尤利西斯》的艺术结构

乔伊斯将这部“梦幻小说”小说命名为“尤利西斯”,其含义是明显的。在他看来,《奥德赛》是最早探寻人的存在与生活蕴义的一部作品,是西方文学的开山鼻祖。因此他在《尤利西斯》中按照这部荷马史诗来构架自己的小说,书中每一章每一节都隐含着《奥德赛》中的一个重要情节,而且两者层层相扣,具有象征意义。

《尤利西斯》分为三个部分,这完全是对《奥德赛》的模仿。第一部分为三章,大体相当于《奥德赛》的前四章;主要写斯蒂芬从早晨至中午在都柏林海古建筑物中的生活,在附近一所学校的活动以及在海滩上的散步;第二部分共十二章,大体相当于《奥德赛》中五至十二章, 主要写布鲁姆从清晨至午夜时分的活动和经历,斯蒂芬午后至午夜的经历穿插在布鲁姆的共时活动中;第三部分有三章,大体相当于《奥德赛》的十三至二十四章,写布鲁姆邀请斯蒂芬一起回到家中的情景以及莫莉的情况。

《尤利西斯》与《奥德赛》不仅在结构分布上极为相似,在内容上这两部也是相互对应的。长篇叙事诗《奥德赛》记述的是经过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后,胜利的希腊联军中奥德修斯(尤利西斯)率领的一支部队返回家乡过程中长年飘泊、历尽艰险的故事。在诗中,奥德修斯是希腊联军最英勇善战的伊塔刻岛国王,在归途中他历尽千辛万苦,凭着自己的英勇和智慧,最终回到了祖国。《奥德赛》的开头四章题为“塔尔马科斯”,讲的是奥德修斯在外征战多年尚未回国,生死未卜。许多人以为奥德修斯早已在特洛伊战争归途中身亡,纷纷向他的妻子佩涅洛普求婚,想通过婚姻手段获取奥德修斯留下的一大笔遗产。他们天天在奥德修斯的宫殿中饮酒作乐,逼迫佩涅洛普答应他们的请求。佩涅洛普忠贞不屈,决不答应这种求婚。这时她的儿子塔马科斯冲破了求婚者的种种阻挠,外出寻访离散多年的父亲。这一部分刚好与《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寻求精神上的父亲相呼应。《奥德赛》的第二部题为“奥德赛”或“历险”,共 11 章,讲的是奥德修斯在海上的历险过程。奥德修斯自攻破特洛伊城后与同伴乘船回家,因海神波赛特和他作对,遇到很多风波,其中他遇到了巨人、风神伊奥鲁斯、魔女萨西、美女神赛伦斯,总共漂流了十年,最后到达费埃西亚王国,国王和公主对他很好,设宴招待他。奥德修斯在席间讲述了自己十年来的故事。这一部分与《尤利西斯》中布鲁姆一天之间在都柏林各处的奔波游荡相对应。《奥德赛》的第三部分共十二章,题为“诺斯托斯”,即“还乡”。费埃西亚国王派船送奥德修斯回国,回乡之后,他乔装乞丐打听家中情形,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接着他与自己的儿子相会,共谋杀死求婚者的计策。在宫殿中,奥德修斯巧用弓箭将求婚者一一射死,与妻子佩涅洛普团圆。最后描写那些死者的家属与奥德修斯和解。这一部分与布鲁姆、斯蒂芬的回家过程相对应。以上是《奥德赛》与《尤利西斯》在总体结构和内容上对应, 下面一一论述每个章节的对应情况。

第一部(一至四章)是斯蒂芬的寻父过程,与《奥德塞》中“塔尔马科斯”相对应。

第一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出门多年不归,了无消息,他的妻子佩涅洛普在家中被各邦王子包围求婚,这些人在她家中任意吃喝,出言不逊,俨然一副主人模样。塔尔马科斯十分关心母亲的处境,他忧心忡忡,与母亲商议寻父的事情。

《尤利西斯》:早晨八点,在都柏林城处一处俯视海湾的古建筑中, 斯蒂芬心烦意乱,脑海中不断闪现出母亲形象,即使他竭力摆脱,也无法逃出对母亲的怀念心情。一年以前,母亲病危临逝,他从巴黎赶回家中。母亲在临危之际要求他皈依宗教并为她的灵魂祈祷,斯蒂芬出于对父亲的内疚和对宗教的反叛没有从命。母亲去世之后,他感到十分内疚, 抱恨终日,而亡母的灵魂好象经常缠绕着他,使他片刻不得安宁:

在梦中,她向他默默无声地走过来,消瘦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尸衣里,散发出石蜡和花梨木的香味。她的呼吸扑面而来,象是在无声地倾诉着秘密的话语,混合着一隈淡淡的尸灰气息。

⋯⋯别这样,母亲,让我生存,让我活。

这种出于母爱的忧虑与《奥德赛》中塔尔马科斯的忧虑形成一种对应。此外,与斯蒂芬同住古建筑中的还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和一个英国人, 这两个人自恃甚高,对斯蒂芬口出狂言,双方心怀敌意;而《奥德赛》中恰好也有两个凶悍的求婚者心怀恶意,在这里又形成情节上鲜明对应。

第二章:

《奥德赛》:塔尔马科斯摆脱了求婚者的阻挠,外出打听父亲的消息。他向特洛伊战争中贤明健淡的老将内斯特询问父亲的情况。内斯特对他畅谈历史和女人误国和事情。《尤利西斯》:上午十点钟,斯蒂芬在迪赛先生的学校里上课,上完这堂历史课后,他到校长办公室领工资。校长迪赛先生与他大谈爱尔兰历史以及女人误国的事。最后,斯蒂芬认为“历史是一场恶梦,我们必须从中苏醒过来。”在这里,迪赛先生的所作所为与内斯特形成了一一对应。

第三章:

《奥德赛》:塔尔马科斯找到能变换身形的埃及海神波赛特,海神与他父亲有一些感情纠葛,不愿告诉他事实真相,但塔尔马科斯坚持不懈地询问他,最终从他口中探得父亲的下落。

《尤利西斯》:上午十一点钟,斯蒂芬独自一人在海滩上散步,面对着广阔的大海,他思绪遐飞,脑海中闪现出各种哲学、历史、神话、宗教、艺术、美学问题,接着想到自然界中循环变化、沧海桑田,以及人类的生存繁衍的意义,忽而又想起艺术中什么才是永恒的⋯⋯斯蒂芬在精神世界中苦苦寻求各种问题的答案,最终还是得不到明确的结果。这与《奥德赛》中塔尔马科斯的追问构成一种对应关系,只是二者的结果不同,更能表明现代社会中人类对科学探求的态度和真实情感。

第二部分(四至十五章)写的是布鲁姆奔波游荡的一天,与《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流浪过程形成对应。

第四章:

《奥德赛》:海妖卡莉普索施展魔法,把奥德修斯囚禁在海岛上七年之久,不让他回家去与妻子团圆。

《尤利西斯》:早晨八点钟,在布鲁姆家中,广告经纪商犹太人布鲁姆为自己煎好一份猪腰子,又为妻子莫莉准备了一盘早餐。自从十一年前幼子夭折以后,莫莉与布鲁姆之间的夫妻关系早已成了“一纸空文”。布鲁姆失去了性机能,而性欲狂盛的莫莉另寻新欢,到处勾引男人。这天,她又收到情人兼剧院经理波依伦的来信,说他下午四点到莫莉家排练一首歌曲。莫莉知道她偷情的机会又来了。布鲁姆遭到妻子性欲方面的拒绝后,只好从一个女人在暗中交换情书,通过幻想获得性欲上的满足。莫莉拒绝布鲁姆享有夫妻天伦之乐的要求,与《奥德赛》中卡莉普索拒绝奥德修斯回家团圆的愿望形成了一种对应。

第五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的船队被大风吹到一个吃莲花的地方。在这个海岛上居住的是食莲人,他们是以荷莲为食的巨人,奥德修斯的同伴中有几个人吃莲花后,竟丧失了回家之念,于是其余的人就赶快离开此地。

《尤利西斯》:上午十点钟,都柏林阳光灿烂,暖风熏人。布鲁姆信步走在街头,在邮局里他收到一个名叫玛莎的女人给他写的情书。接着他又到药店买了一块肥皂,在公共浴室洗了一次舒坦的蒸汽澡。看着自己裸露的胴体,布鲁姆突然感觉到这就是自己真正的身体。在这一章中,药店里的各种药物,路上的各种花草,乃至浴池中的温水,都隐寓着那种使人忘却自己的莲花,从而构成意义上的一一对应。

第六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尤利西斯)的灵魂游历了阴界,在那里见到了死去的母亲和许多同伴的幽灵,也见到了阴曹地府的主宰者哈得斯。

《尤利西斯》:上午十一点,布鲁姆在格拉斯尼温公墓参加一个葬礼。在驱车前往公墓途中,他见到在人行道行走的斯蒂芬。在葬礼上, 他思绪紊乱,想着一些与葬礼无关的事。当同时参加葬礼的一些人向他暗示莫莉与波伊伏之间的暖昧关系时,他惭愧得无地自容。由对着死气沉沉的火墓,他又想到死去的邻居、夭折的幼子、亡故的母亲,似乎到处都充满了死亡和恐怖。这一章的对应关系十分明显。

第七章:

《奥德赛》:风神伊奥勒斯在奥德修斯启航回归的时候,曾交给他一个风袋,里面装的是不利于航行的逆风,并且告诉他千万不能打开口袋。在风神的帮助下,奥德修斯的船队很快就顺风到达了目的地,在靠近伊塔刻岛的时候,船上的同伴出于好奇心,乘奥德修斯不注意时,私下里打开了口袋。这时,风袋中的逆风狂吹出来,把船队吹回到风神居住的岛屿上,风神认为奥德修斯不听从他的建议,对此大发雷霆,拒绝帮助他。

《尤利西斯》:中午,布鲁姆拜访了《自由人杂志》和《国民报》办公室,在隆隆的机器声中,他和主编一起安排钥匙、茶叶、酒类的广告,显得沉着冷静,办事得体。这时,斯蒂芬给主编送来一封迪赛校长的信,要求刊登在报纸上,布鲁姆与他不期而遇。在这里,作者还展示

了都柏林市现代生活的一面,车水马龙的街道、机声隆隆的印刷所、人语喧哗的报社。报社的主编被作者比喻为风神伊奥勒斯的化身,章节中有关风的同义词和近义词更使人联想到这一喻意。

第八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率领剩下的十二人上船,又被大风吹到赛克罗卡斯岛,即独眼巨人岛;奥德修斯和同伴们上岸后躲到一位巨人波利非玛斯的岩洞里,巨人回洞后发觉里面有人,他把一块大石堵住洞口, 吞食了尤利西斯(奥德修斯)的几个同伴。

《尤利西斯》:下午一点钟,布鲁姆从报社中出来,准备去吃一顿午餐。在路上,他买了一块饼喂饥饿的海鸥,搀扶盲人过马路,对布林太太和米伊的处境表示同情和帮助。接着,他跨进波顿会馆去吃饭,饕饕大吃的食客和脏乱的客店都使他恶心地退出。后来,他又碰见了大口吞食牡蛎的波依伏,害得他赶忙躲避。在这一章中,饕饕的食客、大口吞食的波依伏都被比作是食肉巨人的化身,他们在吞吃食物这一点构成一致之处,形成对应关系。

第九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的船队到达西西里岛附近的墨西拿海峡。墨西拿海峡是极险的地方,它的两边分别是西勒岩礁和克立勃迪斯大漩涡。稍不注意,就有可能陷入大漩涡或者遇到触礁的危险。而且这个海峡中还有两个凶恶的女妖把守着出入口,她们经常掀翻来往的船只,使许多员丧生虎口。奥德修斯的船队通过这个海峡时,也被女妖掠走了不少船员。《尤利西斯》:下午二点钟,在国立图书馆门口斯蒂芬与一位诗人和几个图书馆工作成员大声讨论莎士比亚戏剧以及哈姆雷特的个性问题。他提出文学作品或多或少都与作者本人有关,因此,哈姆雷特应该与莎士比亚有某处关联,接着他猜想莎士比亚到底是哈姆雷特本人还是哈姆雷特的父亲,如果莎士比亚就是哈姆雷特的父亲,那么他的妻子是否也象戏剧中那样背叛他。为了回答这一系列问题,斯蒂芬一会儿采用亚里士多德比较实际的哲学理论,一会儿又采用柏拉图理想主义的哲学理论,并且在两种理论之间游离不定。这种思想上的对立与《奥德赛》中西勒岩礁与克立勃迪斯大漩涡的对立是相互隐寓的。斯蒂芬的这种想法也暗示了他将和布鲁姆之间发生的关系。在图书馆门外,布鲁姆从斯蒂芬与莫里根的两肩之间穿过,也暗示了类似于墨西拿海峡中两险对应的紧张气氛。

第十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避开了一处名叫流浪岩的险滩,继续向前航行,开始新的漂荡路程。“流浪岩”寓示着奥德修斯在大海中奔波流浪的艰辛历程,后来成为一个典故。《尤利西斯》:下午三点钟,通过布鲁姆在街上游荡的所见所闻,反映了都柏林市民生活的风貌人情。他们象布鲁姆一样为生活所操纵,不同的地点之间来回地奔波,整日显得忙忙碌碌,似乎有许多事情要做,实际上都为一些无聊的东西所累,最终还是一无所得。在这一章中,作者颇费心思地将几个共时的生活画面拼凑在一起;莫莉向一个残腿的水手施舍一枚铜板;波依伦在购买鲜花、水果,准备与莫莉约会;布鲁姆为妻子莫莉购买一本色情小说;斯蒂芬在书摊边与妹妹交谈,妹妹告诉他家中的情况通过这些具有典型意义的

生活画面,成功地揭示了在忙忙碌碌、四处奔波的都柏林生活表层下是一种空虚和无聊,他们并不是为有意义的东西而生活,反而被一种虚无东西驱赶着到处奔波不停。在这一章中,乔伊斯引用《奥德赛》中那个“流浪岩”的典故,具有其象征意义。神话的流浪岩是块活动而相互撞击的岩石,有的时候,两块岩石纹丝不动,湾内一片平静,有的时候, 两块岩石变幻无常,相互撞击。流浪岩这种变化不定的二重性,在《尤利西斯》正与都柏林生活的二重性相应,一方面他们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另一方面却为变幻不定的空虚生活着。

第十一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的船队经过美女神塞壬的岸边。塞壬是半段美人,半段是鸟身,她们的歌声富有魔力,使经过的人听了歌声便要住下而忘了回家。奥德修斯为了提防,便先用蜡把同伴的耳朵封起来,他叫人把自己捆绑在船上,奥德修斯听到塞壬的歌声便上岸上挣扎,可是同伴们牢牢地捆住他,这样他们又渡过了险境。

《尤利西斯》:下午四点,许多人在奥蒙德旅馆酒吧间里喝酒闲坐。波依伦早早喝完酒,离开酒吧和莫莉幽会去了。他刚走一会儿,在街上闲逛的布鲁姆跨进了这家小酒吧。两名风骚漂亮的酒吧女郎吸引了布鲁姆的注意力,他一边注视这两个金发女郎,一边喝酒浇愁,思绪在他脑中任意驰骋。他想到自己早夭的幼子以及支离破碎的家庭,深深地陷入痛苦之中。精神上的折磨唤回他的理性,那两个挤眉弄眼的女郎在他面前似乎黯然退去,失去了原先的吸引力。在这一章中,两位金发女郎就是都柏林现代生活中的塞壬,酒吧间便是她们的海岛,不少都柏林人就在她们的歌声中陷入这个海岛,忘记了“回返”的道路。第十二章:

《奥德塞》:奥德修斯的船队在靠近赛克罗卜斯岛时,被食肉巨人波利非玛斯堵在一个岩洞中。奥德修斯和同伴们本来想乘巨人睡觉时杀死他,但考虑到无人能搬开堵在大门的石头,就放弃了这个计划。第二天,奥德修斯与同伴们用酒灌醉巨人之后,用火棒烧瞎了巨人的眼睛, 巨人大发雷霆,说不放他们出去。可是巨人每天必须放羊出洞吃草,巨人站在洞口用手抚摩走出的羊子,以防奥德修斯等人乘虚逃路。奥德修斯等人把每三只羊系成一排,羊肚下面系一个人,这样他们逃出了险境。瞎眼的波利非玛斯发现他们逃跑后,在岸边向船队投掷巨石,幸好没能击中,奥德修斯等人得以脱身。

《尤利西斯》:下午五点钟,布鲁姆在一个酒店中身不由己地卷入一场关于犹太人的争辨中。这时,布鲁姆来到这个酒店中与一个朋友会面,一群酒客下在醉熏熏地大谈政治和暴力,其中有个民族主义者表示出对犹太族极为不满的情绪,煽动起其他人的反犹情绪。布鲁姆对这种无理的言词愤慨至极。他认为,爱尔兰人和犹太人一样都是弱小民族, 都在受他人欺负和侮辱,他们之间应该团结起来,而不是单纯地反对某一方。基于这种看法,他挺身而出,决心捍卫犹太人的尊严。那位民族主义“市民”乘着几分酒意与他斗起嘴来。布鲁姆冷静地应战,他说:

——门德尔松是犹太人,还有卡尔·马克思、默默但特、斯宾诺莎,都是犹太人。救世主是犹太人,他的父亲是犹太人,还有你的上帝也是犹太人。

——他没有父亲,马丁说。就这样,开车吧。

——谁的上帝?“市民”问。

——是的,他的伯父是犹太人,他说。你的上帝是犹太人,耶稣基督就象一样,是犹太人。—上帝啊,“市民”突然转身冲进酒店。

——天哪,他喊道。那个太鬼胆敢污辱圣名,看我砸了他的脑袋。天哪,我要把他钉上十字架,我一定要把他钉上十字架!

那位市民边嚷着边拣起一只瓶干桶,朝着正要驱车而布鲁姆狠狠地掷去,幸好他逃得快,没有被击中。在这一章里,那些对犹太人充满敌意的爱尔兰酒客被比作赛克罗卜斯岛上的食肉巨人,而那位大声喧哗的民族主义“市民”则是巨人玻利非玛斯的化身。他的所作所为——拣起瓶干桶朝布鲁姆砸去,幸未砸中,与巨人玻利非玛斯捡起巨石向奥德修斯掷去,幸未掷中,简直是同出一辙。

第十三章:

《奥德赛》:奥德西斯的船队在海上遇到许多大风浪,船也打破, 同伴也失掉,最后剩下自己一个人漂流到费埃西亚岛的海岸上,昏昏沉沉地睡在灌林中。第二天早上,费埃西亚国王的公主诺西卡率领众女侍到海边洗衣服,她们边洗边闹,抛球玩耍的嬉闹声吵醒了昏迷中的奥德修斯。诺西卡对他款待丰厚,把他带进宫去晋见父王,还设宴为他接风, 使奥德修斯感激不尽。

《尤利西斯》:下午 1 点钟,布鲁姆来到海边,他想从刚才那场可怕的争吵中摆脱出来,一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边在河滩上无目的地散步。这时,三个可爱的姑娘映入他的眼帘,她在海滩上抛球玩耍,发出快乐的笑声。其中有一名叫格蒂的姑娘更使布鲁姆神魂颠倒。他看着她“腊一般洁白的面庞与象牙一般纯洁,显得十分神圣,一张樱桃小口宛如爱神丘比特的神弓”,引发他心中邪念和性欲,不禁多看了几眼她的内衣。此时,格蒂也注意到布鲁姆对自己的渴求,她情窦萌发,以淫欲的目光回报布鲁姆的“厚爱”,同时还挑逗性地伸出洁白的双腿,使布鲁姆愈发按捺不住,满脑子都淫秽的想法。在这一章的开头,几个少女抛球嬉戏镜头与《奥德赛》中一模一样,有明显的继承关系,布鲁姆与那位少女的亲热关系则可能是现代化社会中奥德修斯与卡诺西的友谊的一种歪曲,从而突出现代人的缺点和不足之处。

第十四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的船队到达太阳神赫里奥斯居住的海岛,岛上饲养着许多神牛,又肥又胖。奥德修斯的同伴们垂涎欲滴,不顾奥德修斯的劝阻,偷偷宰杀了一些神牛作为食物。太阳神赫里奥斯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原来这些神牛是母性和生育的象征物,职员们偷食神牛, 自然是亵渎了生育这样一件神圣的事。后来,这些船员都被太阳神雷击而亡。

《尤利西斯》:晚上十点钟,布鲁姆在国立妇产医院看望临产的老朋友米娜。在医院的过道上,他看到斯蒂芬与一群医学院的学生在一起争吵在着生育、绝育和节育的问题。这群醉熏熏的学生胡乱吹嘘,也亵渎了生育,后来他们离散时果真响起了类似于太阳神发出的雷鸣声。这

种对应深刻点明了文章的主题。斯蒂芬与另一个名叫林奇的人从医院中出来便搭车向都伯林妓院区方向去了。布鲁姆望着他们步伐踉跄的背影,放心不下,就尾随他们到妓院区。

第十五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的船队曾经到达一个住着魔女萨西的海岛。若干人吃了萨西的魔酒立即变成了猪,奥德修斯因为有赫尔密斯神的灵草保护,才抵消了萨西的魔法,使同伴再变成为人。

《尤利西斯》:半夜十二点,布鲁姆跟随斯蒂芬来到都柏林的夜生活区,和他们一起走进了蓓拉·科亨的妓院。斯蒂芬与一个年青的妓女跳起舞来,他边跳边想,在幻觉中又见到了母亲的灵魂缠绕着他。他痛苦万分,内疚的心情使他感到无地自容,他发狂似地打碎了盏枝形吊灯, 然后毫无知觉地冲出大门。布鲁姆暗中替他付了钱,又跟他走出妓院, 在路上,斯蒂芬又碰到两个酒后发狂的士兵,被痛揍一顿。布鲁姆赶忙上去照应,他俯下身去,恍惚之中,看到的似乎不是斯蒂芬,而是他早夭的儿子,博学多才,温文尔雅,就象斯蒂芬一样。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刻,一种奇异的感情在他们身上萌发了。布鲁姆找到了精神上的儿子,使他固有的父爱得到充分发挥,而斯蒂芬也找到了精神上的父亲, 摆脱长久以来对父亲的内疚感和罪过感。在此时,他们象《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与塔尔马科斯团聚在一起,获得了精神上的新生。与《奥德赛》相对应的,还有妓院鸨母蓓拉·科亨的形象,她与女妖萨西一样, 施展着现代文明社会独有的魔术,把一个个现代人变成了猪。

第三部分,斯蒂芬与布鲁姆共同回家,即《奥德赛》的还乡部分。第十六章:

《奥德赛》:费埃西亚国王派船送奥德修斯回国,回到伊塔刻岛之后,他先找到了忠实的牧猪人尤迈厄斯的小屋,在那里他得知妻子被求婚者逼迫的情形和儿子外出寻父的情况。此时塔尔马科斯也回来了,刚好到牧猪人尤迈厄斯家中打听消息,父子两人相会,决定前往宫中。

《尤利西斯》:凌晨一点,酩酊大醉的斯蒂芬在布鲁姆的搀扶下走进了一家还亮着灯火的小吃店,他们要来了几份点心,边吃边谈。这时, 斯蒂芬已经醉醒,他十分感谢布鲁姆对他倾注父亲船的慈爱,而布鲁姆也象看孩子似地照料他,还跟他说自己家中的事,并把莫莉介绍给斯蒂芬,拿出她的照片给他看。接着,这一对精神上的父子手挽着手回到布鲁姆家中。在这一章中,布鲁姆与斯蒂芬父子相认和《奥德赛》中的情节相互对应。另外,那家小酒店的老板就名叫尤迈厄斯,其对应关系极为明显,那家小酒店就是名副其实的牧猪人的小屋。

第十七章:

《奥德赛》:奥德修斯乔装成乞丐,与儿子塔尔马科斯一同回家会见妻子。因初婚外出,匆匆二十年,外貌已变,佩涅洛普真的以为他是个乞丐,便向他打听丈夫的消息,奥德修斯也只得假造消息说她丈夫快要回来了。同时,求婚者逼迫益甚,佩涅洛普只得把奥德修斯的大弓挂在庭中,对求婚者说,谁能拉开大弓便嫁给谁。各求婚者都不能开弓, 而乔装的奥德修斯上前开弓,用强弓射死了那些长期想得到他的王位和妻室的求婚者,与儿子协力雪清了多年的仇恨。

《尤利西斯》:凌晨两点钟,斯蒂芬与布鲁姆这一对精神上的父子

一同回到家中。两人在客厅里小声地交谈,相互交流着在各种问题上的意见,他们的感情在谈话中进一步得到升华,两人之间诚恳相待,感情真挚,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子。接着,他到厨房中为斯蒂芬煮可可茶, 在这里布鲁姆虽然发现波依伦来过的痕迹,但他视而不见,与斯蒂芬真情的谈话使他忘却了一切耻辱的东西。他对斯蒂芬无所不谈,最后还要留斯蒂芬在家中过夜。斯蒂芬婉言谢绝,并表示以后会加入他们的生活中来。斯蒂芬在布鲁姆身上找到了真正的父爱,拣回了“被现代文明社会所摧残得奄奄一息”的家庭温暖,真正体会到天伦之乐的妙处。布鲁姆也从斯蒂芬身上找回他多年丧失的“儿子”使他积郁多年的父爱得到倾注,并产生满足感。送走斯蒂芬后,便上楼准备睡觉,把一天中经历的事情告诉妻子莫莉,然后酣然入睡。在这一章的情节与《奥德赛》中的情节形成鲜明的对比,“现代的奥德修斯”布鲁姆采取了一种与奥德修斯完全相反的处世态度。对自己妻子的情人,他没有进行面对面的决斗,而是采取了淡忘的方法和委屈求全的态度,忍气吞声地与妻子过着挂名夫妻的生活。这种对照中的强烈反差,正是作者点明主题的用意之所在。

第十八章:

《奥德赛》:佩涅洛普是一位忠于贞节的王后,她对丈夫——伊塔刻国王奥德修斯忠心耿耿。虽然他与丈夫初婚之后就马上分离,但对丈夫的爱始终支持着她的信念。许多求婚者在他面前施展各种办法讨得她的欢心,却被她一口拒绝;也有一些求婚者恶言恶语,用武力相威胁, 她不亢不卑,敢于正视对方,拒绝他们的无理要求。正是她高尚的贞操, 才使她最后与丈夫团圆,挫败了求婚者的阴谋。

《尤利西斯》:凌晨两点三刻,莫莉听了丈夫的叙述之后,想入非非。她在睡意朦胧中想起许多往事,思绪纷繁。她回忆起她的童年,她的初恋,她的婚前生活,想起了大自然、万物、上帝⋯⋯她认为,她活着就是为了爱别人,被别人爱;就是为了唤起别人的欲念,响应别人的情欲追求。她随时为情人敞开着大门,但丈夫的爱情又时时冲击着她的心。她回忆起丈夫对她的爱情:婚前他向她求爱时的热烈,婚后对她的温情等等。在朦胧中,她仍感受到丈夫对她的爱:

⋯⋯他是怎样地吻着我啊,我想好吧,他也行,别人也行,然后我就用眼睛问他,再一次问他,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同意,说同意吧,我的山之花,然后首先我用双臂搂住他,是的,把他朝我这里拉下来,让他感觉到我的乳房通过芬芳,是的,他的心象疯了一样, 是的,我说吧,我将好吧。

在这一章里,作者更明显地把佩涅洛普与莫莉作了一次鲜明的对比。莫莉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已经丧失了佩涅洛为所具有的那种贞洁、自律、贤慧的美德,在她身上却聚集了各种肉欲主义思想。她已经成为情欲的化身,对男人的要求,她全部给予满足,这种无节制的性欲与佩涅洛普为丈夫保持贞操二十年形成鲜明的对比。由此可见,现代人在道德上的堕落和腐化,点明了小说的主题。

《尤利西斯》与《奥德赛》的平行和对应结构,被公认为现代派小

说中最有特色的结构之一。英国诗人,著名评论家艾略特认为:

正是在这里,乔伊斯先生对《奥德赛》的平行结构的动用有着重要意义,具有一项科学发明的重要意义。从来没有人曾经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建立过一部小说。⋯⋯

在运用这个神话中,在当代与古代中间安排一个持续的平行的结构中,乔伊斯先生是在推行一种其他的人在他之后也必定要去推行的方法,这些后来的人将不是仿模者,就象那些运用了爱因斯坦的发现,来继续独立地从事自己的研究的科学一样。这正是这样一个方式,对那构成当代历史的混乱和虚空的广阔图景进行控制,安排秩序,并赋予表现形体和重大意义。

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运用这种与神话相平行、对应的结构,在文中运用神话的总体象征和对应物,目的在于更好地把握以徒劳感和混乱为特征的现代社会和广阔背景,并从中获得表现形式和重大意义。由于现代社会纷繁芜杂、各种现象杂然其间,整个人类文明丧失了判断的标准,这使现代作家更难认识社会现象的真正面目。他们不象过去的作家那样有一种现成的价值判断体系可以依附,并以此来认识,把握这个世界。然而,作家们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象现实生活那样杂乱无章,因而他们在如实地描写这个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世界时,往往想方设法给这一切加上一个秩序和良好的结构,于是乔伊斯作了一次成功的尝试, 他找到了神话,用“神话的方式”来取代传统的“叙事的方式”,用无拘无束的神话方式表现这个难以摸捉的世界,既恰当,又富有表现力, 这不能不说是一次巨大的进步和改革。

这种“神话的方式”结构为叙事带来了多义性和复杂性,极大地丰富了现代文学作品的表现力,对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学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它“影响了整整一代人”,不仅给文学创作者提供了范本,也为文学理论研究者带来新的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