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多面棱镜

——《尤利西斯》的思想内容

“莎士比亚的艺术形象是一面高悬的镜子一样映照自然。经过司汤达修正之后的小说又象一面沿路疾驰的反射镜一样照出各种景象。可以说,乔伊斯艺术的基本形象是一面多面的棱镜捕捉到朦胧光时所映出的放大和扭曲的形象。”

在二十世纪的文学家中,乔伊斯是最具有个性的一个,关于他和他

的作品的讨论,从本世纪初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止过,不同年代的人们对他有着不同的认识,对他的作品的褒贬批评也没有定论。批评他的人认为乔伊斯的作品枯燥乏味,而且难以理解,同时过多的意识流常常使许多读者很难把握作品的主旨。褒奖他的人则把他看成是莎士比亚以来最伟大的作家,对他的文学影响持赞赏态度,认为他是现代文学的开山鼻祖之一。一九八二年是乔伊斯诞辰一百周年,许多报纸、杂志纷纷发表书评,给他以极高的评价,认为乔伊斯对现代文学的贡献就象爱因斯坦对物理学的贡献一样,“现代文学如果没有他是不可思议的”。这种评价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最近以来人们对乔伊斯的看法。随着岁月的推移,人们越来越重视乔伊斯在现代文学中的地位和影响,很多人开始重新研究乔伊斯在文学史的价值,而且规模不断扩大,内容逐渐加深。这些都表明乔伊斯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

随着乔伊斯国际声望的日益提高,他的作品也成为人们瞩目的热点。《尤利西斯》被认为是乔伊斯进入世界文坛的扛鼎之作,是世界文学宝库中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也是二十世纪小说中的娇娇者之一。它标志着英国新形式小说的诞生,确定了乔伊斯在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尤利西斯》写的是在有限环境中的几个人物所经历的几件事情。全书以三个都柏林人在一天当中的经历为主线,穿插描写了出现在人物意识中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件。这一天是 1904 年 6 月 16 日,确切

地说是从当天早上 8 时到次日凌晨 2 时。三个都柏林人中一个是自命不凡的艺术家、青年教师,名叫斯蒂芬·迪德勒斯,这个人物实际上就是

《青年艺家的肖像》中的同名主人公,乔伊斯让他在《尤利西斯》中继续他的经历。另两个人物是广告经纪人奥帕特·布鲁姆和他的妻子莫莉, 由于他们的儿子过早夭折,夫妻感情留下创伤,结婚 16 年性生活一直很不完全。布鲁姆对妻子疑心重重,怀疑她有外遇。

《尤利西斯》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上午八点,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郊外一处破烂的城堡式建筑里,住着刚从巴黎回国的青年艺术家斯蒂芬·迪德勒斯和一个医学院学生以及一个英国青年。由于家庭经济拮据,再加上斯蒂芬与父亲闹矛盾,只得孤身一人在外飘泊,此时他已经在一所中学里得到一份工作,靠教学所得维持生活。这天他回忆起母亲临终时的情景,由于他拒绝跪在母亲床前向上帝祈祷,不答应母亲生前的最后一个要求,因此坏了自己的名声。母亲的灵魂似乎他的眼前晃动,斯蒂芬感到十分内疚和惭愧,而父亲与他之间的矛盾也使他十分烦恼。早餐的时候,一个老妇人送牛奶进来, 他觉得这个瘦瘪的老妇人就是爱尔兰的象征。早餐后,斯蒂芬就到学校中上课去了。

上午十钟,斯蒂芬在学校中给一个班级上历史课,从一个学生错误的回答中他忽然得到一个新的启示,并由此引发一连串思考。课后学生们冲出教室去打曲棍球,只有一个懈怠的学生留下来补习功课。放学之后,斯蒂芬到校长办公室去领工资,校长与他大谈经济学、爱尔兰历史、以及犹太人在爱尔兰历史上的贡献,最后与他在校门口道别。

十一点钟,斯蒂芬离开学校后,来到海边散步,他边走边思索,探讨着各种哲学、艺术、美学、政治问题,又由两个助产妇联想到伊甸园,

思绪无拘无束,任意驰骋,但又找不到各处问题的确定答案。小说前三章主要写斯蒂芬在精神上的失落感,极需寻找一个精神上可以依赖的“父亲”。

小说的主人公奥帕特·布鲁姆是个生活在都柏林的普通犹太人,广告商。他一生很不如意,但又时时流露出自满和优越感。儿子鲁迪幼时早夭,自己在二十来岁时丧失了性机能,妻子莫莉是个性欲主义者,在丈夫不满足她的欲望之后,便在外面与情人勾勾搭搭,甚至邀回家中寻欢作乐,使他的生活蒙上了阴影。八点钟的时候,布鲁姆翻身起床,到厨房做早餐,他想吃猪腰子,但食柜的猪腰子都已吃光了。他给莫莉准备了一盘早餐。莫莉娘家姓特维迪,母亲是个西班牙犹太人,父亲是爱尔兰军官,她在歌剧院当歌女,生性放荡,最近与歌剧院经理勃莱西斯·波依伦勾勾搭搭、经常来往。她在小说中出场的地点大多在床上。布鲁姆搞好家务事,喂了猫,便上街去买猪腰子,只买到一只,拿回家来。这时莫莉已经起床了,手里拿着波依伦写给她的信,告诉她今天将到她家排练歌曲。布鲁姆知道后闷闷不乐,便到花园散步,一边读一篇旧杂志上得奖的小说,一边进行内心独白,想了许多生活中的问题。突然,他听到圣乔治教堂的钟声,想起今天应该去参加一场葬礼。

布鲁姆从花园回到屋里,休息一会儿去出门做他的广告生意。路过邮局时,他取出一封信,原来他一直与一个名叫玛莎的女打字员进行柏拉图式的恋爱,并且用“享利·弗劳尔”这个名字和她交往。他边走边读,细细地品味自己与情人之间的“精神爱情”。接着他来到万圣教堂门口,由于他认为天主教过于看重实际利益,对门口上张贴的约翰·考米牧师布道广告不以为然。走过药店地时,他买了一块香喷喷的柠檬香喷,然后到公共澡堂舒舒服服洗了一趟蒸汽澡。

上午十一点,布鲁姆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在葬礼上,他思绪横飞, 想起许多死去的亲人和朋友,又喃喃地说了许多话。中午,他来到《自由人杂志》和《国民报》的主编室,与编辑一起安排了有关钥匙、酒类和茶叶的广告。

下午一点,布鲁姆从报社中出来,感到肚子里空空如也,想吃中饭, 但他还要到国立图书馆承办一件广告事务,便向那儿方向走去。这时他碰到以前的老相识布林太太,她告诉布鲁姆说,他们的好朋友米娜·普列伏依快临产了,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希望他去看望一下。与布林太太告别后,他又在街上碰见一些熟人,接着跨进马路帝边的波士顿餐馆。不料餐馆内环境肮脏、服务态度差,更令他不能忍受的是一批饕餮的食客。他赶忙从餐馆中退了出来,选择了旁边一家干净的小酒馆,吃了一块乳酪三明治和一杯酒当午饭。

下午二点,斯蒂芬在国立图书馆里和几个熟人一起讨论莎士比亚以及哈姆雷特的个性问题。从图书馆出来时,斯蒂芬与布鲁姆擦肩而过, 此时布鲁姆已完成了去图书馆的商业事务。三点到四点之间,作者展现了都柏林生活的几个画面。牧师考米在街上与过路人见面,接着开始了他每日的布道仪式。莫莉此时正向一个断了一条腿的水手施舍。她的情人西斯·波依伦为她去买水果。四点钟时,莫莉在家里与波依伦幽会偷情。布鲁姆明知此事,但他胆小如鼠,不敢过问此事,反而坐在酒馆里想象着妻子正在如何与他人寻欢作乐。

五点刚过,布鲁姆走进一家酒吧,边听音乐边给自己的情人写回信。这时一个民族主义者在谈犹太民族的罪恶,并想煽动他人的反犹情绪。布鲁姆忍无可忍,站出来大声地批驳那位狂妄的民族主义者,不料此人极为粗鲁,竟想打布鲁姆,害得他只好驱车逃走。为了摆脱这场讨论的不愉快,布鲁姆走到海边散心。这时三个嬉戏的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其中有一位名叫各蒂的与布鲁姆四目传情,他们心里都想象着与对方作爱的情节,满脑子是性欲念头。

晚上十点钟,布鲁姆游逛了一天,仍然不想回家,再加上钥匙在妻子手里,他更不想回去了。这时,他想起了老朋友米娜,便到医院里探望临产的她。在医院里,他看到斯蒂芬和一群医学院的学生在谈话,又跟着这一群人来到一家酒馆。斯蒂芬用早上赚到的工资买酒请客。布鲁姆注视着酩酊大醉的斯蒂芬,朦陇意识中升起了渴望做父亲的念头,不知不觉地把斯蒂芬与自己死去的儿子联系在一起。

午夜,布鲁姆偷偷跟着斯蒂芬来到都柏林的夜生活区,接着跟他进了妓院。斯蒂芬和朋友林奇醉熏熏地与三个姑娘讨论有关音乐的问题, 接着又弹起钢琴。这时,布鲁姆头脑中产生了一系列狂乱的幻觉,历史人物一个又一个地在幻觉中出现。他幻想自己轮番地变换成男人和女人,而妓院的鸨母在他的脑海则一忽儿是女人,一忽儿又是男人。在幻觉中又出现了他的父亲、已死去的儿子和不忠实的妻子,布鲁姆坐在一个角落静静地幻想着这一切。接着,他看到鸨母要他们付钱,烂醉迷糊的斯蒂芬正要多付些钱,布鲁姆出面干涉。斯蒂芬和林奇又跟两个妓女跳舞,斯蒂芬发狂似地打碎了一盏枝形吊灯,布鲁姆掏钱替他赔偿。出了妓院,遇到两上酒后发疯的士兵,其中一个把斯蒂芬揍得失去了知觉, 布鲁姆连忙走上前去照应。

在布鲁姆的帮助下,斯蒂芬恢复了知觉,但还未完全清醒,布鲁姆将他扶进一辆出租马车,又拿来一杯咖啡和一块面包让他醒醒酒,两人接着进行了一场的哲学对话。布鲁姆得知斯蒂芬还没吃晚饭,就邀请他到自己家中用餐,两人边走边谈论音乐。

午夜已过很久,两人到了布鲁姆家中,喝着可可茶继续交谈。布鲁姆要将斯蒂芬留下来过夜,斯蒂芬表示不愿意,但是他答应以后一定会来,并提出让莫莉教他唱歌,今后继续讨论与主人讨论各种问题。这样, 两人之间“父”与“子”的关系建立了,斯蒂芬随即告辞离开。

布鲁姆送走斯蒂芬,脱衣上床,把一天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莫莉。这时莫莉正在床上。

莫莉躺在床上,在半睡半醒状态中意识流不断进行。她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早先的情人们、父亲。她现在的情人和丈夫在这些回忆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出现。布鲁姆提出要年轻的斯蒂芬住在家里,这使她感到兴奋。她回忆起下午与波依伦的通奸,想起女儿米莉,又接二连三地想起买东西这一类无聊举动,久已渴望和拥抱青年男子的狂喜心情重又出现,这使她感到宽慰。在朦胧中,莫莉仍感到丈夫对她的爱。全书以莫莉长达 40 页的大段内心独白结束。

在《尤利西斯》中,作者主要刻画了三个典型人物:苦闷彷徨的报纸推销商布鲁姆,他的寻欢作乐的妻子莫莉,以及寻找精神上的“父亲” 的青年艺术家斯蒂芬。作者把他们分别看作现代人的象征。斯蒂芬是个

大学毕业不久的青年诗人,是位虚无主义者。他在少年时代觉察自己对母亲的依恋带有情欲成分,感到对不起父亲。为了赎罪,他拒绝顺从母亲的宗教要求,致使母亲伤心地死去。他背着沉重的精神包袱,踏上了人生的道路。斯蒂芬是一个有抱负的艺术家,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为了生活,只得当教书匠。他愤世嫉俗,蔑视社会,认为“婊子养的满街喊叫,织下了英格兰裹尸的布包”,“在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台阶上”,成群结队戴大礼帽的人,“脑袋里装的是密密麻麻的计谋”,“历史是一场严梦”,“国土成了当铺”,表现出他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情绪。同时,他思想活跃、敏锐,对于人生、世界、自然、宇宙总在作深沉的思考,无论是目之所见,还是耳之所闻,总会引起他丰富的联想和无穷的感喟。他是现代《奥德赛》中的塔尔马科斯,在宗教的重重束缚下感到压抑和苦感,决心冲出教堂这个樊笼飞向艺术的广阔天地。但是“恋母情结”使他对父亲产生内疚之感,渴望重新找到一个精神上的佼亲, 来解脱内心的压力。

布鲁姆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在这篇小说中被作者喻为古代英雄尤利西斯的化身。他是犹太裔爱尔兰人,以招揽广告为职业,经常穿梭于报界和商界之间。有的时候,他在都柏林各处奔波忙碌,但劳而无获。十一年前幼子的夭折,在他心灵上留下不可弥合的创伤,他性机能衰退, 妻子莫莉在家中招蜂惹蝶,使他羞愧难当,更加重了精神上的折磨。同时,作为一个犹太人,他的职业和生活都处在漂泊流浪的状况,每日在外面东奔西跑,到处奔波,到了晚上又害怕见到妻子与情人调戏的场面, 只好在街上兜风,这一切使人感到他只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异乡人。他为人诚意好客,但经常受人嘲弄奚落;他相当通达世故,但不免流于庸俗猥琐。他的身上包含着很多不谐调的对立事物,他在善与恶、高大与渺小,道德与欲望的矛盾中飘忽不定,似有似无,成为一个包揽了现代社会所特性的共和体。在道德衰微、家庭分裂、传统观念沦丧的现代大千世界里,布鲁姆和斯蒂芬都是飘零无依、精神上遭受挫折、意识动乱的人。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家妓院相遇,斯蒂芬穷极无聊,喝得酷酊大醉, 布鲁姆为他解围,悉心照料。在灯影恍惚中两人相对而立,终于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各自精神上所缺乏的东西。斯蒂芬找到了父亲,布鲁姆找到了儿子。

第三个人物是布鲁姆的妻子莫莉。她是一个过着本能生活的女人, 生活对她来说就是寻求肉体上的欢乐,当丈夫不能满足她的要求时,她就把外面的男人肆无忌惮地带回家中寻欢作乐。当布鲁姆深夜把斯蒂芬带回家的时候,他刚刚送走情人。布鲁姆把斯蒂芬将加入他们的生活一事告诉她时,她这样一位荡妇在朦胧中感到一种母性的满足感,并隐隐约约地感到对一个青年男子的冲动。

在塑造这些人物形象时,作家有意将他们与古代神话英雄联系在一起。乔伊斯把现代普通人布鲁姆和荷马史诗《奥德赛》的英雄尤利西斯放在一起比较。尤利西斯是勇敢、机智、十全十美的化身,是英雄的代表;而乔伊斯笔下的“尤利西斯”——布鲁姆,却是现代文明社会中的普通平民,并无惊天动地的英雄之举,但他诚实、忠厚、善良、纯朴, 并且乐于助人。他在社会上处处受到歧视而不屈服。乔伊斯塑造布鲁姆形象在于说明:古代英雄的坚强、刚毅、勇敢、机智的优秀品质在现代

人身上已难于寻觅,但现代人也有现代人的性格和精神。乔伊斯也曾希望塑造出完美的现代人形象,让他们同古代英雄一样千古留芳,然而, 严酷的社会现实又促使他不得不按社会生活的本来面貌进行描写,使他对现代人的许多缺点无法回避和掩饰。青年艺术家斯蒂芬则是古代英雄尤利西斯之子塔尔马科斯在当代文明世界的化身。斯蒂芬是个具有强烈反叛精神的艺术家,他要超越现实生活,在精神上与宗教、家庭和国家决裂,追求自己的艺术和理想。乔伊斯又把古代英雄尤利西斯的妻子涅洛普与布鲁姆的妻子莫莉相类比。前者忠于爱情,是忠贞、贤慧的妻子的典型,而莫莉刚好相反,她对丈夫不忠实,与他人勾勾搭搭、寻求肉欲刺激。归根结蒂,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描绘的一个具有浓缩意味的现代社会平民生活的复杂画面,有其独特的意义。

在《尤利西斯》中,小说三个主人公的意识流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各自象征着现代社会中人类所拥有基本意识的三个方面:即性欲意识, 以莫莉为代表;庸人意识,以布鲁姆为代表;虚无意识,以斯蒂芬为代表。这三个方面构成这篇小说的基本“动力源”,通过三者之间的互动和伸缩,构成一种均衡的美。在乔伊斯的心目中,布鲁姆是当代的“英雄”,是当代的“尤利西斯”(奥德修斯),他的身上典型地体现了爱尔兰民族的气质。但是作品的调子并不是“歌颂”,而是冷眼观察和平静的叙述,不重情绪感染,只重在毫无生气的场面里铺开平常的细节。从大量的细节中,把西方现代社会的缩影——爱尔兰现代社会以及中产阶级的人物从底部翻过来,使他们暴露无遗,最终收到了使爱尔兰的读者心灵悸动的效果。同时,小说极其细微的笔触,勾勒出三个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活动,以及潜伏在这些心理活动下的潜意识。这种深入骨髓的探讨不仅揭示了爱尔兰民族的精神基础,也概括了现代人精神危机,心灵苦闷的根源,其意义极为深远。作者“以斯蒂芬影射荷马史诗中的塔尔马科斯,以布鲁姆影射尤利西斯(奥德修斯),以莫莉影射涅洛普, 然而他们已经不是神话传说中的英雄而是现代社会中人格分裂、猥琐涉小的凡夫俗子,陷于无法解脱的矛盾和内心苦闷之中”。因此,有人说这部小说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精神崩溃的史诗。正如英国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乔伊斯所展示的都柏林全局是关于一个社会无可挽回的分崩离析,这个社会在罗马天主教和大英帝国的主宰下受到剥削,濒于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