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手法是在这样的探索中形成的:它理解人的意识和心理时突出意识和潜意识的交织,注意人的外部活动和内心活动的相互关系,强调人和外界以及自我的相互矛盾,在对因果关系的认识上很注意各种因素的相互关联和相互作用,对人的行为很注意过去的经验对现在的影响和两者的有机统一,并且在作品中表现了一种把时间发展的序列在内心中重新加以组织的心理时间,这些特点都使作品出现了复杂的层次,在一种新的透视的基础上形成了立体的经验结构和叙述结构,表现了一种在复杂性的基础上掌握和克服世界与人的能力,体现了复杂的现代意识,现代感受和现代经验。正是这些本身发展的规律性决定了意识流所具有的特点。

“意识流”文学,尽管由于各国情况及作家的风格各不相同,但在共同探索的基础上都特别注意人物的内心活动,主张作家退出小说,让人物自己直接展现心理活动过程,他们的共同特点,主要有:

一、内心独立。

意识流派作家认为现实主义小说只注重外界环境、人物行动的描写及故事情节的偏排,而忽略对人的内心生活的描写。他们力图打破这种旧框框,主张让艺术描写的笔触深人物意识的奥秘中去。他经常采用的方法之一便是“内心独白”。“内心独白”是“心灵的直接引述”。“内心独白”的背后是“一团数不尽的感觉、形象、感情、冲动”和“任何内心语言也表达不了的潜伏的小动作”,“它们拥挤在意识的门口,组成一个个密集的群体,突然冒出来,又立即解体,以另一种方式组合起来,以另一种形式再度出现,而同时,词语不间断地继续在我们身上流动,仿佛纸带从电传打字机的开口处哗哗地出来一样”。意识流文学中的内心独白还可以分为“间接内心独白”和“直接内心独白”。间接内心独白,就是人物的内心独白通过作者的引导,在文章中以第三人称的

方式表现出来,而直接内心独白是作者不作任何引导,让人物直接表白内心的心理活动。

《尤利西斯》作为一本典型的意识流小说,全书大部分都是由人物的内心独白连缀而成的,这些内心独白之间没有必要的铺垫和交待,经常是融合着间接内心独立和直接内心独立,使人难以辨清,既可将读者引入理解的迷津,也能激发丰富的想象。

在第七章中布鲁姆在报社印刷所观看排字工排字,这时他的思绪又无端地飘向死去的父亲和犹太人的历史、宗教和东方故园——这些正是他寻求的归宿:

他停在走道上看排字工利索地排字。从后往前倒读,他排得好快。姆耐格地·克里特帕。可怜的爸爸拿着祈祷书,海格达,手指指着我从右到左倒读。贝沙克、明年在耶路撒冷。老啊,老天。真是说来话长啊,把我们带出埃及的土地又通向禁锢的宫殿,阿利露亚,感谢上帝。歇玛以色列多奈埃罗赫奴。不,那是另一个。还有那十二个兄弟,都是辂各布的儿子。还有那羊羔那猫那狗那棍棒那水那屠夫那死神杀死屠夫,他杀死牛,然后狗杀死猫。听上去挺傻的,如果你不仔细读的话。它的意思是正义,但是每个人都在吃别人。归根到底生活就是这样。他排字排得真快。熟能生巧,他好像能用手指看字似的。

上面这一段描写就是典型的意识流手法。第一句是个普通的叙述句,点出引发主人公思想驰骋的基点是:排字工利索地排字”。接下的一句就自然地过渡到布鲁姆的内心独白,他从内心里感叹排字工的麻利快速。“姆耐格地·克里特帕”是“帕特里克·地格耐姆”的倒读,因为上一句已经交代过“从后往前倒读”,所以才冒出这一个映入布鲁姆脑海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布鲁姆一个小时以前参加葬礼吊唁的死者。从这个死者布鲁姆联想到自己那去世多年的父亲,同时他还在看那个排字工从右到左倒排,而他想象中的父亲和眼前的事实揉合在一起,回忆起父亲早年教他如何从右到左倒读祈祷书这件事。接下来的几句就是祈祷书上的文字内容,其中“歇玛以色列多奈埃罗赫奴”是从希伯莱文中音译过来的,以显示内容的真实,它的大意是“赞美我们伟大的主,听啊,以色列,吾主上帝”。下面的几句还是对希伯莱经书的引述,其中“十二个兄弟”就是《旧约》中的一个典故。从这些神圣经书,布鲁姆的思维又跳跃到教堂和丧礼上的歌曲,由于念祈祷书时不多有伴唱,这种过渡还处比较明明业。“还有那羊羔”这一个无标点的句子就是一部伴唱歌曲的内容。作者有意识地不用标点,是为了传达歌曲快速的节奏, 使语言具有与音节旋律相类的节奏感。接下来的几句是布鲁姆本人对这部歌曲的理解,引发他自己的一番议论。最后布鲁姆的思想又回到现实当中,“他排字排得真快”,经过一大段的内心独白,作者巧妙地表现了布鲁姆内心微妙的变化,加深了读者对主人公的理解。但作者放得开, 收得紧,最后又能自然把布鲁姆拉回现实中。这种以眼前事物为依托, 逐步阐述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正是乔伊斯意识流中最常用的手法。

把《尤利西斯》的内心独白方式推向最高峰应该算最末尾处莫莉的

长达四十页的呓语,下面引用其中的一部分:

⋯⋯在宇宙中没有人的时候谁是第一个人,造出了一切啊,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明天也可能阻止太阳升起。他说太阳是为你而发光的,那天我们躺在霍斯头的杜鹃花中穿着灰色的苏格兰呢,戴着他的草帽那天我想法使他向我求婚是的,我先是把那块番子饼从我嘴里送给他那年和今年一样是闰年十六年了。天啊,在那个很长的接吻以后我差不多喘不过气来。是的,他说我是山间的一朵花,是的,我们是花朵。所有女人的身体都是,那就是他这辈子讲过的一句真话,今天,太阳是为你而发光的,那就是我喜欢他的缘故。因为我知道,他明白或者感觉到女人是什么,我知道,我能永远在他身旁,我要把我能给予的一切愉快都给予他,引着他走,一直到他要求我说同意我起初将不回答,只是看着海洋和天空,我正在想的事情是这么多。他不知道关于麦尔维还有斯坦霍普先生,还有赫斯特不有父亲还有老船长格鲁佛斯,还有水手游戏,所有的鸟飞翔,我说把腰弯下来,把碟子洗干净,他们在码头叫司令官房子前面的卫兵在白色的头盔上戴着那玩艺可怜的魔鬼已经烤得半熟而且西班牙女郎戴着头巾笑还有她们的长梳子还有早上的拍卖希腊人犹太人阿拉伯人还有鬼知道什么人来自欧洲各个角落和丢克街家禽在外面咯咯咯地叫拉比萨隆斯和可怜的毛驴不知不觉地已经一半睡着了那些发呆的家伙穿着斗蓬睡在台阶上的阴影中还有牛车的大轮子和几千年的老城堡,老的,是的,还有那些穷白衣服穆斯林头巾的漂亮的摩尔人像帝王一样要求你在他们的铺子的那一席之地坐下还有朗达在旅馆的古老的窗户前幌过一眼躲在格子后面等着她的恋人⋯⋯

莫莉由眼前忆起她和布鲁姆热恋时的情景,完全不用标点符号。在意识自由源流的过程中,中心是看得出来的,都围绕着他们的恋爱,但意识有时回忆起当时的环境,有时则飘到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看不出本身有什么意义,都是为了描写临睡前清醒的意识慢慢消失的情景,表现意识的自由浮动。这段长达四、五十页的莫莉的内心独白完全无标点, 一句话多达 2000 多个单词,以此来表明她的意识流动的连续性。这种把梦呓式的混乱引入内心独白的作法,是乔伊斯的高超之处。

在《尤利西斯》中,作者还有意将间接内心独白和直接内心独白混合在一起,把间接内心独白变换成直接内心独白,收到更好的艺术效果。下面一段是第四章有关布鲁姆的内心独白:

在门口石阶上他摸了摸后裤包里的钥匙。(1)不在。遗忘在那条裤子里了。一定得带上。(2)马铃薯带上了。(3)吱吱嘎嘎的衣柜。不要打搅她。刚才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4)他十分小心地关上了门厅的那扇门,再来一点,(5)直到门下端的那片胶皮轻轻地搭落在门槛上,软绵绵的挡片。(6)看来关好了。好,总之等我回来再说。

在这一个段落中,(1)是个叙述句,以第三称他为主语,句子成分完整,头绪比较清楚,交代得很白。(2)是个无主句,但从字面中可以得知这是“他”在内心独白,而且句中省略的部分可以通过上下的语境推断出来。(3)句的独白令人费解,因为它和下文挂钩,这里作者没有直接挑明。(4)句显然和钥匙有内在的联系:布鲁姆想回去拿钥匙,但是一想起开衣柜时的吱嘎声,就打消了这一念头。乔伊斯极力主张“作家退出小说”,但是叙述句由于它的报导性和间接性,往往容易使读者感到作家的介入而产生一种隔离感从而破坏了小说给读者的“临即感” 或“直视感”。因此,他改变了叙述方式,采用了符合人称精神实际的词汇、情感和口吻进行叙述,使读者在阅读叙述句时也能短暂地进入人物的内心,经历人物的感受。在这种情况内心独白便由第三人称转为第一人称,将间接内心独白变为直接内心独白,例如:(5)句的“再来一点”和(6)句“软绵绵的挡片”,显然都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出现。

如果我们用一般的叙述方法改写这一段,效果可能就大不一样:

在门口石阶上他摸了摸后裤包里的钥匙。“不在”,他想,“遗忘在那条裤子里了。一定要带上。马铃薯带上了。吱吱嘎嘎的衣柜, 不用打搅他。刚才迷迷糊糊地翻了身。”他十分小心地拉上了门⋯⋯

改写后的文中出现的引导语“他想”和引导读者感到这是叙述者在传达人物的心声,从而破坏了这一段内心活动的叙述的真实感和直接感。

同样地,乔伊斯还把单纯型的意识流发展为交错型的意识流,让几个人的内心独白交织在一起。如第八章写布鲁姆在餐馆内所见所感的一段:

他一跨进波顿餐馆的门,心就怦怦地跳开了。一股恶臭熏得他透不过气来:刺鼻的肉汤,绿糊糊的汁水。禽兽忙于吃食的景象。人,人,人,人。

有的把帽子扣在后脑勺上悬坐在柜台前的高凳上,有的坐在桌边大吵大嚷要求给点儿无需计价的面包,人们瞪着眼珠子,抹着沾湿的胡子茬,大口大口吞食粘糊糊的食物。一个面包白得好似板油的后生用餐巾擦拭着酒杯、刀、叉和羹匙。一群新的微生物。⋯⋯ 刚出炉的肉块。干脆囫囵吞下了事。酒鬼的悲伤眼神。贪多嚼不烂。我也是这样吗?用旁子的眼光来看看我们自己。饿汉就恶汉。运动中的牙齿和下巴。别!哎!是块骨头⋯⋯

“烤牛肉加卷心菜。”“一份炖肉。”

人的气味。他的胃翻上来。吐在锯木上的浓痰,甜丝丝、热呼呼的烟雾、烟草的臭气⋯⋯

在这儿怎么吃得下去。那位正在磨刀叉,正对着他大吃大嚼。老家伙在剔牙。轻微的痉挛,饱了,在打嗝。⋯⋯打量打量这幅图画,再打量打量那幅图画。狼吞虎咽地把肉汤和泡在汤里的面包一股脑地灌下去。老兄,把盘子添了!得离开这儿。⋯⋯

走吧。我讨厌这种龌龊的吃相。

他退向 门口。⋯⋯

这一段描写是很有名的。布鲁姆本来想在波顿餐馆进餐,但见到用餐者难看的吃相、污秽不堪的环境,不由联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冷酷无情的关系,便恶心地逃了出来。在这一段中,作者让布鲁姆的内心独白作为其中的主线,其中又穿插了几个用餐者的意识流,如“刚出炉的肉块。干脆囫囵吞下了事。”和“贪多嚼不烂。”这两个用餐者的心理独白中插入布鲁姆的内心独白:“酒鬼的悲伤眼神”。虽然显交错芜杂,但由于三种内心独白的意境完全相反,读者一下子就能辨认出哪一部分是哪一个人的思想。而且这种交错产生一种强烈的对比作用,使主人公的感觉和思想直接倾注出来,他主观意识的变化流动在交错对比中自然清晰地展现出来给读者留下极深的印象。

显然,这些“内心独白”能使读者感到真切、深刻,仿佛直接到人物的灵魂,但是如果全书如此,难免造成沉闷的印象,特别是交代人物的行动和遭遇显得笨拙不便。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就采取了灵活运用、扬长避短的办法,在“内心独白”中插入其他手法;使全文显得十分灵巧活络。试以第二章一个片断为例:

“皮洛士吗?老师!皮洛士就是栈桥。”

哄堂大笑。并不欢乐的尘声怪笑。阿姆斯特朗环顾同学,露出一个傻笑的侧影。呆一会儿,他们体会到我管教不严,想到他们的爸爸交的学费,还会笑得更厉害些。

“现在你说说,”斯蒂芬用书捅捅孩子的肩膀说,“栈桥是什么?”

“栈桥啊,老师,”阿姆斯特朗说,“是伸到水里的东西。一种桥呗。金斯敦码头,老师。”

又有几个人笑了:不欢乐,但有含意。后排有两个人在交头接耳。是的,他们是知道的:从没有学习过,可也从来不是外行。全都如此。他怀着妒羡的心情注视着一张张脸庞:伊迪丝、爱瑟尔、歌蒂、莉莉。同一个类型的人:呼吸中也带着红茶和果酱的甜香味, 手臂上的镯子在挣扎中发出吃吃的笑声。

“金斯敦码头吗,”斯蒂芬说,“是的,一座失望的桥梁。” 这话使他们凝视的目光中现出了困惑的神色。“怎么呢,老

师?”科明问,“桥不是架在河上的吗?”

可以收进海恩斯的小册子。区里可没有人的听。今天晚上开怀痛饮,神聊,妙语如剑,可以刺透他罩在思想外面的锃亮的甲胄。那又怎么样?无非无一个在主子的宫廷上,这人发笑的小丑,受了宽容也遭到鄙视,在宽宏大量的主子跟前赢得一声夸奖而已。为什么他们都愿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不完全是为了那和蔼的抚摩。对于他们也是一样,历史成了老生常谈,他们的国土成了当铺。

在几段文字中,作者不断地在内心独白中间插入一些客观描述,通过这种叙述描绘的传统手法,巧妙地把意识流连接在一起,并且为内心独白中深层次意识的凸现作了适当的铺垫。这种客观描述和内心独白相

互穿插、交错运用的手法,把一个客观实在而又蕴意深刻的生活场面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表面上看,这些文字只是对历史课上师生对话的一种客观描写,但是结合其中时而显现的意识流文字,细心的读者就会发现这些文字还隐含着极为深刻的喻意。这正是作者应用内心独白与客观描述相互交错,灵活表现深层思想的用意之所在。

从客观描述的表层来看,斯蒂芬与学生们进行思想交流反馈包括三个简单的方面。第一个是糊涂憨厚的阿姆斯特朗思想单纯,上课不专心听讲,答错教师的问题后引起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第二个是一些聪明学生急于回答正确的答案,他们嘲笑阿姆斯特朗的糊涂,又对斯蒂芬突然说出的语句不甚理解。第三个是斯蒂芬有意采用幽默的语气与学生们开玩笑。在这些客观描述与内心独白相交融的深层意义上,又可以看到斯蒂芬内心进行深刻的思想探讨,其中又包括诸多层面。第一个层面是他感觉到自己无法驾驭这些孩子,不能给他们输入更多的知识,表明自己的教学水平不行。第二层面是他从学生的笑声中发现他们比自己更幸运,并希望能和他们分享优裕生活的乐趣。第三层面他从阿姆斯特朗胡涂的回答中得到一个新的启示,感觉到自己所教的历史象“失望的桥梁” 一样不知向何处延伸。第四层面是斯蒂芬见他的学生无法理解自己所得到启示,感到这里没有他的知心人,因此他想领到工资之后与几个知心朋友的聊聊自己的新启示,可是在这些知心朋友中最主要的一个是英国人。在斯蒂芬的思想中,他十分憎恨英国人对爱尔兰进行统治和压迫的历史现状,但那位英国朋友却认为爱尔兰这种现状不能怪英国人,只能怪历史。在这里,斯蒂芬感觉到自己与英国朋友思想对抗,上升到侵略者与被侵略者的思想对抗,而要解决这种对抗就应该廓清历史与哲学的矛盾问题⋯⋯这一层面又比前面三层深入一步,更清晰地表现出斯蒂芬的内心世界。

在这一段原文不到三百个英文字的文章中,作者巧妙地将内心独白与其他手法结合在一起,把斯蒂芬内心深处复杂的思想潜流细致入微地挖掘,并融入幽默生动的课堂对话和客观描述中,二者相互渗透融合, 显得天衣无缝,同时读来形象,自然而蕴义深刻。这正是乔伊斯匠心独运,以高超的大手笔创造出意识流的各种表现形式之一。

二、自由联想。

自由联想是人的心理、意识系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人曾经形象地把意识活动比作一条向前方流动的曲线,而自由联想就是这条曲线上的若干个点,这些点并不是紧挨在一起的,而有着一定的距离,所以它们之间的联系就带有跳跃性,这正是自由联想的写照,它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可以有很大的随意性。有时,它犹如脱僵之马,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放纵奔驰。

在《尤利西斯》中,作者大量地采用自由联想的方式,使小说中的人物通过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由此物想到彼物,由别人想到自己,从现在想到过去,从此地想到了彼地。在这种联想中客观时间与心理时间相互交织在一起,过去的回忆、未来的期望和人物当前的意识活动穿插在一起,三种时间重叠、渗透、交融,形成一个容量大、层次多的时间画面。

《尤利西斯》第三章描写了斯蒂芬在海滩上散步时的情景,通过海

浪的变幻与流动的及人物心潮的思绪展示了人物内心活动中通过自由联想而展现出来的记忆、思想和情感。为了便于分析,引文如下:

有人从那平台上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女人:下到了倾斜的海滩上,蔫蔫无力地迈着八字脚,深陷在淤塞的泥沙中。象我,象阿尔吉,来到了我们强大的母亲身边。第一个助产妇的包沉甸甸地摆动着,另一个的伞尖戳进了沙滩里。从市郊来,下班休息。弗罗伦斯·麦凯布太太,帕特·麦凯布的遗孀,真伤透了心,家住布赖德街。她的同行姐妹拖着我的身躯使我哇哇坠地。从空虚浑沌中创造。包里装的什么?一个拖着挤带的流产死胎,裹在沾着污血的棉絮里静默无声。脐带使代代相联,串联盘绕、联接众生的脐带。因此才有神秘主义的僧侣,愿象神一样吗?注视自己的肚脐眼吧。喂,这是金奇,接伊甸园:AAOOI。

这是一段颇难理解、深奥的意识流,在这里作者采用了许多自由跳跃的联想,并把它拼排在一起,乍一读来使人不知所云,很难捉摸其中的意思。但是读者一旦把握这段文字中自由联想,就不难理解它了。第一句是视觉描写,表现的内容十分清楚,讲两个女人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第二句就显得十分突然,但读者一旦了解“阿尔吉”这个名字时,问题就不难解决了。原来阿尔吉是一位英国诗人,他在诗歌中经常把大海化作“强大的母亲”。此时斯蒂芬恰好是在海滩上散步,所以他联想到阿尔吉应该同他一样,经常在“强大的母亲”——大海边散步。接下来的几句点明那两女人的身份,职业以及名字和住址,同时还描绘她们的表情——“真伤透了心”,这为下文斯蒂芬对包裹埋下伏笔。“她的同行姐妹⋯⋯”以下两句是斯蒂芬从助产妇联想到自己的出生, 又从自己的出生联想到上帝在空虚混沌中创造世界。接着斯蒂芬把注意力集中在助产妇的包裹上,从她们的表情中,他猜测里面是一个拖着脐带的死婴。而脐带是连接着婴儿与母亲的通道,于是斯蒂芬大发异想, 认为现代人可以通过脐带与自己古远的祖先,进而与更为遥远的神灵相沟通,所以僧侣为达到与神灵相通,就要凝视自己的脐带,把它当作沟通的工具。接着斯蒂芬从沟通工具这一共同特征出发,把脐带和现代社会的电话联系在一起,通过脐带制成的特殊电话,可以使现代人与住在伊甸园中的人类先祖亚当、夏娃相通,伊甸园的电话号码是 AAOOI。

《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博览群书,才思敏捷,年轻气盛,具有诗人气质并富有想象力,所以他联想的跨度极大,有跳跃性。他能在所见所闻的事物的意义中获得新的意义,甚至能赋予它们一种哲理,使这些新意义与外在世界建立一种关系。他的自由联想的模式为暗喻式联想, 意念与意念之间的关系是置换性的,空间性的类比关系,其联想的随意性及大跨度的跳跃性使联想的结果往往与当时激发联想的事物相距甚远,有时变得面目全非。上一个例子联想的基本模式:包→死婴→脐带

→僧侣→电话。

与斯蒂芬暗喻式的自由联想相比,布鲁姆在第四章中的一段意识流显然表现出不同的特色。在这里,布鲁姆起床后外出买猪腰子,看见邻居家帮厨的佣工也在柜台旁:

腰子在柳叶纹盘子里冒出一滴滴血来——最后一个。他在邻家那个姑娘身边,靠着柜台。(A)她也要买吗,看着手里的纸条念着要买的东西。(B)都裂开了——洗东西的碱。(C)一磅半丹尼腊肠。(D)他的眼光停留在她丰满有力的臀部上。(E)他名叫伍兹。不知他是干什么的。(F)妻子有些老气了。(G)新的血。(H)不许有人追随。(I)

在这段文字里,开头两字是作者的叙述文字,“邻居家的那个姑娘” 引起布鲁姆的注意。第(B)句,他由这个邻女佣联想到她要买的东西, 并把眼光注意到她手里的购物单。第(C)句起势突兀,布鲁姆的目光由姑娘的手中的购物单移到她的手中,看到这位姑娘的手皲裂了,这又使他联想到洗东西的碱,碱的作用使她的手变成这种样子。第(D)句,布鲁姆所到姑娘在报货时要买的东西,他听到对方不是买猪腰子,松了一口气。第(E)句,他悠闲地注视着姑娘,眼光落到她丰满的臀部。第(F) 句,布鲁姆由这位女佣联想到她主人的名字,以及自己心中的疑问。第

(G)句,又联想到她主人的妻子。第(H)句,布鲁姆由佣女主人伍兹的妻子,想到伍兹嫌妻子过于老气,需要新的血气方刚的女子,因此, 雇了这位“新血”似的姑娘,与上文“丰满有力的臀部”相呼应。第(I) 句是乔伊斯时期英语中的一句流行语,指女佣不得有男友。从这种联想模式看出布鲁姆的联想方式与斯蒂芬有明显的不同,他所联想到的意念与现实生活中的事物有着连续性、时间性的、邻近的和街接的关系。这种联想的最终意念与开头引起联想的感观印象之间相距很近,因此被人们称为换喻式联想。上例的联想模式如图。

男主人

女主人 丰满的臀部←——姑娘——→皲裂的手

——→碱

意识流小说中自由联想的巧妙利用扩大了作品的表现范围,使作家在较狭小的客观时空范围内接纳了较多的主观经历,增加了作品的容量。同时,自由联想把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巧妙地结合在一起,通过人物、时间、情节的交融、排列、组合,形成一种反传统的时空错乱序列颠倒的结构。自由联想的方法还使发生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事情并列在一起,起到对比作用,就会加强作品所要达到的效果。

三、时序倒置。

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哲学认为一般的时间序列无法表达人的内心体验,因为人的意识活动不是接通常的时序进行的。过去、现在、将来这三者之间是互相并列、渗透、倒置的。弗洛伊德把柏格森的这一理论称作“心理时间”。所谓的“心理时间”,就是人的内心深处,各个时期不受时间序列的限制,一瞬间可以回忆逝去了的漫长岁月,也可以憧憬遥远的将来。现在与过去、未来互为一体,同时在人的头脑中闪过。这种例子在《尤利西斯》的意识流比比皆是,不作具体分析。

此外,乔伊斯在运用意识流时还有许多独到之处,充分显示出自己的特色。在《尤利西斯》中人物的意识流看上去好象来无影、去无踪, 经常飘到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上去,使读者很准确地理解其中的含义。

其实,仔细观察起来,这些复杂的运动之中依然存在着规律性,人的意识活动和潜意识活动无论多么复杂凌乱,他的思想总是有一个或隐或现、有形无形的中心。这种意识流在复杂运动中表现出经验和意识的规律性,在它貌似混乱的流动中存在着作者苦心孤诣的安排,这正是乔伊斯的成功之处和重要特点之一。

在有名的长达四十余页的最后一章中,作者摒弃了标点符号等一系列传统手法,采用了“内心独白”这一意识流形式,来表现女主人公莫莉的内心世界:

一刻钟以后在这个早得很的时刻中国人该起身梳他们的发辫了,很快修女们又该打起早祷的钟声来了,她们倒不会有人打扰她们的睡眼,除了一二个晚间还做祷告的古怪牧师以外隔壁那个闹钟鸡一叫就会大闹起来试试看我还睡不睡得着,一二三四五他们创造出来的象星星一样的花朵象花龙巴街上的糊墙纸要好看得多,他给我的裙子也是那个样儿的⋯⋯

透过这一段粘合在一起地、前拉后扯地延伸开来的文字,我们可以想见女主人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浮想联翩、不受拘束的神态。她的思绪有两次下意识的跳跃:一次围绕着时钟,一次围绕着花朵。每一次较大的跳跃中,又有十分灵敏的小跳跃:一会儿由时光尚早,联想到爱起早的中国人,心儿飞到遥远的东方;一会儿又近在咫尺,估计修女们该打早祷钟了。这种变化看上去很凌乱,但仔细品味,还是可以找到一些潜在的联系的:由修女打钟,想到她们的清冷生活无人打扰,而自己的睡眼却常常被深夜回家的丈夫所惊扰,可见安眠之不易得;由难以熟睡又想到隔壁的闹钟鸡,那东西实在令人心烦,由心烦而自艾自叹,数起了“一、二、三、四、五”,催自己重新入眠。数着数着,潜意识中忽然迸发出有关花朵的联想。因为机械的数数,使她觉得糊墙纸上的花朵多得象数不清的星星了,简直是处处皆见,不但龙巴街旧居的糊墙纸上有,而且丈夫给她买的一条裙子上也有⋯⋯。这种表面上看似混乱的梦呓,实际上有它内在的逻辑关系。在这种内在的逻辑关系上,作者把混乱的意识组合成有秩序的结构。

下面是《尤利西斯》第二章中斯蒂芬给一个迟钝的孩子辅导课程的情节。他同时又想到了母亲和自己的童年:

“冰球!”

他们哄然散开,侧身穿过凳子,跳过去。很快走光了。杂物房那边传来冰球棍的声音,冰鞋和人的嘈杂声。

单独留在那里的萨金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打开来的抄写本。纠结成团的头发和瘦削的脖子说明他的拖踏。视力很弱的眼睛透过雾濛濛的眼镜恳求地向上看着。面容愚纯,没有血色,一滴墨水渍,枣椰子的形状,刚刚弄上的,像蜗牛的痕迹一样潮湿。他伸出了抄写本,“计算”这个字写在第一行,下面是倾斜的

数字,底下是一个弯曲曲的签名,乱画的圆曲线,一滴墨污。西瑞尔·萨金:他的名字和印章。

“迪赛先生叫我重抄一遍,”他说,“还要请你看,先生。” 斯蒂芬碰着了本子的边。徒然无益。 “你现在明白怎么做了吗?”他问道。 “十一到十五,”萨金回答说。“迪赛先生要我照黑板抄,先

生。”

“你现在会做了吗?”斯蒂芬问道。“不会,先生。”

丑陋和徒然无益:细瘦的脖子,乱成一团的头发,一点墨水渍, 蜗牛走的路。然而曾经有人爱过他,抱在怀里,搂在心口。要不是她,世人早已把他踩碎在脚下,被压烂的没有骨头的蜗牛。她曾经爱过他那像水一样淡薄的血液,来自她自己的血。那是真的吗?生活中唯一真实的东西吗?他母亲那虚弱的身体,凶狠的柯伦巴纳斯在神圣的热情中骑在上面。她不存在了:枝条做成的骷髅,颤抖着在火中焚毁,花梨木的味道,发湿的灰烬。她救了他,没有让别人的脚把他踩碎,又走了,几乎没有存在过。一个可怜的灵魂到天上去了:荒野上,在眨眼睛的星星下面,一只狐狸,皮毛里面是食肉兽的恶臭,带着毫无慈悲的发亮的眼睛在土中刨挖,听着,刨挖泥土,听说,刨挖,还是刨挖。

站在他旁边,斯蒡芬把问题解决了。他用代数证明,莎士比亚的鬼魂是哈姆雷特的祖父。萨金透过歪斜的眼镜疑问地注视着他。冰球棍在杂物房内一片响声:击球的空洞,球场在呼喊。

⋯⋯ “你现在懂了吗?你自己会做第二题了吗?” “是的,先生。”

萨金用长而摇晃的笔划抄下了习题。总是等着一字之助,他的手忠实地移动着那些不稳定的符号,一层淡淡的羞耻颜色在他那阴暗的皮肤下闪动。母爱:主格和宾格的所有格。用她那淡薄的血液和酸马奶,她曾经喂养了他,把他的襁褓藏过他人的眼睛。

我像他,这付塌肩膀,毫无体面的样子。我的童年在我面前弯曲着。离我那样远,不能作一次按手礼的祝福,哪怕是轻轻地。我的童年是遥远的,他的秘密也很遥远,如同我们的眼睛那样远。秘密,是静默的,像石头一样坐在我们心头黑色的宫殿之中:秘密厌倦了他们的暴虐,暴君宁愿被推翻。

题目算完了。 “这很简单,”斯蒂芬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是的,先生,谢谢”。萨金回答说。

这段文字描写了斯蒂芬在现实和幻想两个世界中来回游荡,思绪纷繁芜杂。但是联系上下文,读者就不能看出其中的逻辑联系。斯蒂芬酷爱文艺,期望通过文艺为自己的民族找到一个尚未创造出来的良心。但在现实中,他很难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只能以教书糊口,在学校中与学生厮混,心里充满了挫折感,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这与文中两次出现的“徒然无益”相对应。同时又和迟钝的萨金形成鲜明的对比,斯蒂芬的“徒劳无益”是一个智慧者的失望,而对萨金的:“徒

劳无益”是一种过于愚钝而无法教化的自费功夫,斯蒂芬通过在追求上的“徒劳无益”和在教笨学生上的“徒劳无益”的比较中,感叹自己的才智遭到荒废。斯蒂芬在幼年时期早已觉察自己对母亲的依恋有情欲成分,对父亲有负罪感。为了对负罪感作出偿还,在母亲弥留之际,他拒绝顺从她的宗教要求,使母亲伤心地去世,尔后自己更加感觉到难以弥补的内疚。这时他从萨金所得到母爱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一个可怜的灵魂到天上去了”,母亲的灵魂紧紧缠绕着他,使他不能自拔。才智的荒废、良心的责备和痛苦,渴望有一个真正的父亲,所有的这些构成了斯蒂芬精神世界的全部,而他的意识流活动也是以此为基础展开的。因而读者在学这一基本心理后,就不难理解那繁芜的句子。

在这段文字中,斯蒂芬生活在双重环境中,他的肉体和精神发生明显的分离,虽然他的肉体还在教室中,但是他的精神却在另一个世界中进行积极的探讨。周围窒息的环境使斯蒂芬感到冷漠无情,他竭力地想在精神寻找安慰,可是现实环境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使他从身边的一切勾起痛苦的回忆,陷入烦恼的心境之中。在斯蒂芬(包括作者本人)看来,外部的世界仅仅是表面的东西,是无益和徒劳的,具有无意义和无价值的特征;内心世界是真实的,但又不能在生活实际得到实现。这种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严重脱节,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内心的矛盾和心烦意乱与外部生活的腻烦相互交融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的生活画面。在《尤利西斯》中,作者把这个复杂的生活画面放在一次普通的讲课表现出来,还把它限定在一个短暂的时刻。这样一来必然导致过多的内容与过少的载体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的表现形式就是混乱。但这种混乱正表明作家对生活理解的复杂化。在作者看来,生活中具体的某一时刻内发生的事情多种多样,千变万化,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只有简单的几件事,因此要表现一个瞬时内的事情不能只采用某种单一的形式,反之要采用各种复杂变化的形式才能准确地把握生活。而且人的丰富思想不仅是在一个事件高潮中体现出来,还更加经常地存在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在以上两大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作家应该选择多种表现手法,所以文章虽然显得混乱、庞杂,但它的背后隐藏着高一层的真实,更具有普遍性和真实感。

“丑陋⋯⋯曾经有人爱过他⋯⋯她不存在了。”由萨金的丑陋联想到他受到过母亲的爱护,再由此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引发出斯蒂芬内心中的内疚感,揭示他痛苦的感情世界。

“问题解决了。他用代数证明,莎土比亚的鬼魂是哈姆雷特的祖父。⋯⋯冰球棍在杂物房内一片响声⋯⋯”这个自由联想的跨度很大, 斯蒂芬从眼前的代数题目,一下子跳到有关莎士比亚的文学问题,仿佛是白日做梦,混乱至极。其实,这段文字为第九章中斯蒂芬讨论的问题相挂勾的。在斯蒂芬看来,文学作品都带有很大的自传性成分,他猜想

《哈姆要特》中的一些情节和人物一定与莎士比亚的现实生活相关,并想象莎士比亚究竟是哈姆雷特还是他父亲。但这只不过是一种猜想,还没有得到历史现实的证明,因此斯蒂芬在教萨金用代数证明解决数学题时,自然而然联想到如何证明自己的猜想这一问题,就在文中突兀产生这一个句子。接着写斯蒂芬听到孩子们打冰球的声音,又从幻想世界中跳回到现实生活中。

“我象他。这付塌肩膀⋯⋯我的童年在我面前弯曲着。”斯蒂芬又从眼前的萨金回想志自己的童年,从现在跳跃到过去,出现了心理时间。最后又由幻想中回到现实。

这样的描写表现了斯蒂芬混乱的思想世界,但这种混乱中又显得有条不紊,具有深厚的整体性。是什么力量把混乱的意识组织起来,使它们形成一种更高的秩序?这就要从细部的结构和较大的上下文中观察整个叙述的基本结构。在这个片段叙述的中心是描写斯蒂芬为萨金解疑的经过,这正是现在正发生的事情,其它的描写都是关于这种活动引起的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作者总是从这种解疑开始讲起,不加说明地滑到其它事情上,然后又回到解疑的事情上,再重新滑出去。显而易见,“你现在会做吗?”“你自己会做第二道题了吗?”“题目算完了”,等等, 这一条线索正是整个片段的中心。正是一条中心起着一种组织和粘连的作用,使那些蔓延出去的联想得到了依附,把复杂的景象结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这就打破了单线条的叙述结构,形成了复杂的立体结构。这种抓住中心不断地向外蔓延,又不断回到中心再重新蔓延出去的叙述方法正是意识流方法的基本格局,是把混乱的意识组织起来的主要力量。

乔伊斯意识流创作中另一个大特点就是技巧的多样性。他在意识流技巧的表现上除了内心独白,自由联想之外,还有蒙太奇,重复出现的形象、平行与对比以及梦魇等等,将现实与幻想中许多截然不同的场面加以剪辑组合,构成一个复杂的画面。《尤利西斯》第三章中斯蒂芬在海滩上漫步时看到远远走来两个助产妇的那一段也采用了电影手法,人物的视点好似电影镜头,画面中的人物(两个助产妇)缓缓朝镜头走来, 按“远景——中景——近景——特写”的模式被摄入了斯蒂芬的意识屏幕。

在《尤利西斯》的第十五章中,斯蒂芬半夜到妓院胡闹,布鲁姆前去照料。作者有意在这里运用了类似于蒙太奇的电影方法。乔鲁姆的思绪象野马一奔腾不已,一幅幅画面从他的脑中闪现而出,在不同的画面中布鲁姆充当着不同的角色,一伙儿是女人,一伙儿是个傻瓜,一伙儿又是一胎生了八个孩子的父亲。不久又变成都柏林市的市长,在慷慨陈辞,发表施政演说:

我们亲爱的市民们,一个新的世纪已经破晓。我,布鲁姆,可以明确地告诉诸位,这个新世纪甚至已经近在眼前了。是的,请相信我布鲁姆的话,不要为时很久,你们就可以进入一座金色的城市⋯⋯

一个个场面在布鲁姆的脑袋中飞驰而过,组合成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流动的影片。为配合这一方法,作者在叙述时也采用了场景说明的形式, 以加深读者对作品的理解。

乔伊斯作为一位语言大师,还善于在意识流描写应用各种各样的语言技巧,以达到绘声绘色,给人以真实感的目的。这也是乔伊斯意识流创作中的一大特色。在《尤利西斯》中,作者运用意识流手法对人物的心理作了真实描写,这种描写又依据不同人物采用不同的语言技巧,反映各个人物的特征。例如全书最后莫莉的大段内心独白,通过标点符号

的去除、措词、词的重复出现、句型的选择运用、语言的无逻辑性,思维的跳跃与不连贯等等表达方式,生动逼真地把莫莉这个来自中下层社会,未受过良好教育、对爱情不严肃而又善良的妇女形象突现在读者面前。在大长达40页的大段文字中,除了最后一个词外,没有标点符号, 没有大写字母。这种异乎寻常的文字表现方式,在于表现莫莉的“意识” 不间断地和杂乱无章地流动的状况,反映她内心活动的复杂和思绪的纷繁。这段末尾,莫莉回忆她终于答应布鲁姆的求婚要求时说的话:“好, 好,我愿意。”用了大写字母,是为了表达当时莫莉答应布鲁姆求婚要求时的坚决的意愿,这一决心又与她后来的不忠和与别人的暖昧关系形成对照;暗示莫莉仍然怀有与他人断绝关系,回到丈夫身边与丈夫言归于好的意愿。

在《尤利西斯》第七章有一段描述了布鲁姆在大街上看见正准备去和他妻子幽会的波依伦,乔伊斯成功地语言技巧表现了他的心绪:

布鲁姆先生来到了基戴街。首先我必须去图书馆。

阳光下的草帽。棕黄色的皮鞋。折边的西装裤。是他。是他。他的心轻轻地呯呯作响。往右。博物馆。女神。他转向右边。是他吗?十有八九。不要看。我的脸发烧。我为什么?十足的

神气活现。没错,正是他。走路的模样。不要看他。不看他。走吧。他三步并两步来到博物馆大门口才抬头。庄严堂皇的大楼。托

马斯·迪恩爵士设计。没跟着我吧? 也许没看见我。他目光炯炯。

他心急气喘,伴随着轻轻的叹息声。快。冰冷的雕像:里头静悄悄。马上就安全了。

不,没看见我。两点过。正巧在门口。我的心!

他的眼珠跳动着,静静地注视着乳白色大理石塑像的曲线。托马斯·迪恩爵士是希腊建筑。找什么东西我?

他急促的手伸进了裤包里,拿出来,打开“亚真达·尼泰姆” 读着。给我弄到哪儿了?

心急火燎地找。

他迅速把“亚真大”塞回。下午她说。

我在找哪。是的,那个。搜搜所有的包。手巾。“自由人”报。放到哪儿了?啊,对。裤子。钱包。马铃薯。给我弄到哪儿了?

快。静悄悄地走。再一会儿。我的心。

他的手搜寻着在那里给我弄到后裤兜里找到肥皂面霜得去沾着微热的纸。哦,肥皂!对,大门!

平安!

这段是描写布鲁姆在街上看见了他妻子莫莉的情夫波依伦。这一段并未点出波依伦的名字,但是乔伊斯巧妙地利用了“阳光下的草帽、棕黄色的皮鞋”的意象作了暗示。布鲁姆一眼瞥见波依伦的身影,但他拿不准又不敢细看,因此感到心烦意乱,内心纷扰。最后他根据对方“十

足的神气活现”的样子,“走路的模样”,“目光炯炯”等印象,推断出对方肯定是波依伦,他的冤家对头。此时布鲁姆的心境被乔伊斯用了一连串的短句和一些不完整的句子,急促的节奏,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一连串的短语从内容和形式上都使读者亲身体验到布鲁姆的心境,通篇跳跃性的节奏几乎可以说和物心烦意乱时心跳的频率合拍。最后几句模仿了布鲁姆气喘吁吁、心神不定、不知所措的心境。文中句子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合乎句法规则,把布鲁姆极力想摆脱困境的心情维妙维肖地表现出来。最后他在裤兜里东搜西寻,终于找到了那块肥皂。肥皂是文明社会洗涤去污的日用品,但在布鲁姆的心目中它成了辟邪物,具有护符般的效力,是布鲁姆精神上的寄托。全段原文以几个单音节的独词句结束:“哦!肥皂!对。大门。平安!”短促的独词句传达了布鲁姆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经历了一番煎熬之后终于进入了图书馆,避开了波依伦而化险为夷,读者在读这一段文字时也“读”得心惊肉跳直到最后才松了一口气。

正因为小说使用与人物的年龄、生活特点相适应的语言和思维方式来真实地再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意识活动,从而使读者能直接感到小说人物的思维活动的脉博,直接进入人物的意识流中去。这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成功的一个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