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潄石(1867—1916)

从此以后

内容概览 代助是个胖乎乎的白面书生,肌肉丰满,气色旺盛,生活考究而懒散,举止倒还潇洒。他年过三十还未娶妻。他的侍仆门野是个不爱思考、终日闲荡惯了的人。他们住在东京的一条不大繁华的街上。

代助出身于一个资财丰厚的商人家庭。父亲是公司的经理,他原由官场进入实业界,近十五年来成了京都赫赫有名的大财主。代助有个哥哥叫诚吾, 从学校一毕业就进入父亲经营的公司做事。代助很喜欢嫂嫂梅子,她是一个将天保时期和现代明治时期不同的社会特征浑然结成一体的人物。她爱好西洋音乐,还很喜欢占卜。代助生活费用全仗父兄接济,他每月必定回一趟老家拿钱。

平冈是代助中学时代的同学,他们像兄弟一般亲密。他的妻子三千代还是是代助作的大媒。平冈在京阪地方一家银行里做事,工作勤快,业务熟悉, 又长于交际,深得上司信赖。后来,他手下的一位职员贪污公款,平冈只得引咎辞职。他上东京找代助,想在他父兄的公司里谋个职位。

代助父亲长井面颊清瘦,胡须全白了,浓眉下的眼皮也松弛了。他抽着旱烟,把带着长柄的烟盘拉到自己面前,不时地向里面磕着烟灰,那嘭嘭的声音震荡着寂静的院落。当代助在他对面坐下来时,父亲便教训起他来。他说代助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决不该游手好闲地混日子。把学过的东西加以实地应用,才能从中得到乐趣。三十岁的人了,整日无所事事,总不大光彩吧! 父亲读过中国的《论语》和王阳明的书,不管做什么,他都强调诚实和热情。在厅堂有一块光闪闪的匾额,上面写着:“诚者天之道也”。

照代助看来,诚实也好,热情也好,都不是装在肚子里的现成东西,它应该是当事者双方很好合作、互相信任的产物。如同石头和铁块碰撞,爆发出火一样。父亲认为平冈工作失败是由于诚实和热情还不足的缘故。代助终于没勇气向父亲提出,平冈要在他公司找职业的事。

嫂嫂梅子是一位身材苗条,肤色微黑,浓眉毛,薄嘴唇的女人。她一直关心代助的婚事,给他介绍了对象,看照片,又相面。但代助没有一个是中意的。他专一挑对方的毛病,什么嘴巴和下巴颏不相称啦,眼睛和面孔不成比例啦,耳朵长得不是地方啦等等。最近,父亲为他找了一门亲事。他们家原系世交。长井兄弟在年经时曾杀过人,亏得一个姓高木的豪门贵族拯救了他们,保得了性命。现在高木已经故去,家业由养子继承。父亲介绍的女方, 便是高木家的外孙女。父亲认为这是“祖上的姻缘”,要代助答应。

平冈和妻子三千代已经来到东京,代助派门野却帮他们租房子。三千代是个面色白皙的少妇,乌黑的头发,瓜子脸,眉清目秀,但带些凄凉的表情, 宛如古风画里的人物。她在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孩子,旋即死去。后来,她得了一种名称古怪的心脏病,流向动脉的血,一部分又倒流回来。她来拜访代助,坐在他的对面,一双洁白的手叠放在膝头,手上带了一颗镶嵌珍珠的戒指,是三千代结婚时,代助作为贺礼送给她的。她迟疑地开口向代助借钱。她说平冈辞掉银行工作的时候,还欠下三笔借款,其中有一笔要在他们到达东京后一周内马上还清。代助手头没钱,但答应为她设法。

意大利作家邓南遮认为应当把自己的屋子装成红、蓝两种颜色,因为它们代表了生活的两大情调。凡是使精神兴奋的房间如音乐室、书斋等,都要尽量涂成红色。凡是需要养心安神的地方,都要涂成浅蓝色。代助并不爱红

色。如果可能,他真想在绿意荡漾的飘渺的境界里安安静静地长眠。

代助的大哥诚吾过着和他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接待宾客,上茶楼酒肆, 出席白天和晚上的宴会,进俱乐部,到新桥和横滨迎送客人。他从早到晚, 一味地喝酒,吃东西,同女人厮混。他过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海蛰漂荡在洋面上,已经尝不出海水的咸味来了。诚吾和父亲不一样,他从来不对代助进行枯燥的说教。在文艺方面,他既不关心,又无知得出奇。

代助为三千代借钱又去找大哥。兄弟俩相约到鳗鱼馆去吃鳗鱼。代助请求诚吾借一笔钱给他,可是诚吾却冷冰冰地回绝了。早些年,代助曾因玩艺妓,钱花过了头,那时哥哥却爽快地给他垫上了,而且没有责备他。现在, 哥哥却变得这样不入情理!代助无奈,便转口说,如果哥哥不借钱,能否在公司里给平同找个差使干干。哥哥也回绝了,说眼下正碰上生意萧条不景气, 像平冈这样的人难以安插等等。

代助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他生来就是对万物抱有怀疑而敏感的人。由于心情不好,他读起作家森田草坪的长篇小说《煤烟》来。午后,大哥的儿子诚太郎放学来找他玩,他便和侄儿一块去看相扑。

平冈夫妇租住在一间十分简陋的房子里,房顶用油罐的铁皮焊盖,像鱼鳞一样。建造这样的房子是一些小业主们生存竞争的结果。代助去看平冈夫妇,平冈和他交谈起来。平冈说他工作遭到失败,但他有再干下去的勇气。他要将自己的意志付诸现实的社会之中,要使现实社会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哪怕一点也好。他指责代助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干。

代助辩驳说,他什么都不干,不能怪他,而要怪社会。首先,日本是个不从西洋借钱就无法维持生计的国家,日本对西洋的关系决定着他不能有所作为。其次,日本社会黑暗,无论走到哪里都看不见一寸光明,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他对什么都无所用心。三千代插嘴说:“您是因为厌世,才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吧?”后来,他们谈到工作和吃饭问题。代助认为单纯为了吃饭而工作,是很难达到真心实意的。平冈则认为因为要吃饭,所以才拼命地干活。

回忆是痛苦的。四五年前,代助有个同学姓菅沼,他与代助和平冈都很要好。三千代是她的妹妹,那时她刚从国立女子高级中学毕业,年纪约莫十八岁,围着漂亮的衬领,两肩上打着结子,菅沼把她从东京远郊的一个县里, 接到东京来上女校。节假日,代助也常上菅沼兄妹的家乡清小镇去玩。这样他们都混得很熟了。菅沼在毕业那年,染上伤寒症去世了。三千代被父亲接回乡下。那年秋天,平冈和三千代结婚了,站在中间为他们牵线的便是代助。这件事有多古怪啊!他把心爱的人让给了别人。

为借钱给三千代,代助去找嫂嫂梅子。梅子却说他太过分了,自己每月都要向父亲哥哥要钱,还要代别人告贷。谁愿意出这份钱呢?代助碰了壁, 闷闷不乐地回到住处。第二天,他想出去散散心。便乖车到森川镇去拜访一个叫寺尾的同学。这人在学校毕业后,不愿教书,发誓要以文学为职业,他不断地为文学杂志和报纸写稿。但成绩总不够理想。他羡慕代助无忧无虑地生活,不愁吃穿。

梅子寄给代助一封信,内附一张二百日元的支票。她在信中说,这是她背着他的哥哥借给他的。代助很高兴,连饭也顾不上吃,便匆匆赶到三千代家,把支票塞给了她,还答应今后如急需,他可以再想想办法。平冈和三千代关系近年来并不融洽。一是为了债务,二是三千代产后得了心脏病。代助

与平同关系也起了微妙了变化,他们的交谈不再是投机的了。代助对平冈与其说是隔阂,毋宁说是厌恶。

代助被父亲叫去。父亲正坐在紫檀八仙桌前看汉学书。他喜欢诗,一有空就展读中国人的诗集,可也有时越读心绪越坏。照例父亲开头对代助进行冗长的说教。然后,认真地向代助提了个问题:“你将来究竟打算怎么办?” 并问,代助想不想得到一笔独立的财产。代助回答说,当然想。父亲便要他娶佐川的姑娘作为条件。代助搞不清楚这笔财产将由佐川女儿带过来,还是父亲传给他。他又不好多问。父亲说自己已经上了年纪,时时为儿子的未来操心,给儿子找媳妇是做父母的义务。父亲见代助对自己的话没有明确许诺的意思,便有些上火了,要他好好想想,不要给父亲惹来麻烦。

三千代来看代助,并送给他一束百合花,感谢代助上回借给她二百日元。本来她要用它来还债的,因为新搬家,要添置用器,便把钱花了。代助安慰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你随便怎么花都行,只要能起点作用就好。”接着,寺尾来,他拿了一本新翻译的文稿,要代助帮他改改,并对他说像他那样闲散惯了的人,找些事干干,也可以解解闷儿。代助真有点哭笑不得。

兄嫂特地邀代助到歌舞伎院去看演出。原来,这天父亲为他说亲的佐川姑娘和她叔叔高木先生也来看戏。兄嫂特地为代助安排了这次见面机会。那女子颇为文雅地向代助行了礼。代助反应却很冷淡。因为他一想起三千代的面容、谈话,想起他们的夫妇关系,以及她的疾病和处境的时候,他觉得只有三千代才同自己的情趣完全吻合。为了摆脱婚姻上的烦恼,代助准备外出旅行。临走前一天,他又去找了三千代,并把一叠钞票塞到她的手里。

代助还来不及动身,兄长诚吾来叫他回家。父亲打算请高木和佐川姑娘吃饭,要代助出席作陪。据诚吾说,佐川姑娘是随叔叔到东京来旅行的,等叔叔一办完商业上的事,便带她回家乡去。代助无法违拗父亲的意志,只得随兄长回家。在吃饭时,代助才看清佐川小姐的面孔。她长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一副椭圆型的鹅蛋脸,带着大家闺秀的华美仪态。她在京都受过教育, 会弹钢琴,也会拉小提琴,但她不喜欢戏剧和小说。等客人走后,兄嫂都夸赞佐川小姐容貌出众。父亲则夸奖小姐的家产要比一般实业家的资产雄厚。

代助在婚姻上进退维谷。父兄都竭力赞同这门婚姻,要是自己再拒绝, 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又想,如果娶个不如意的媳妇,不是和现代人一般俗气吗?他去找三千代。这时平冈已经在一家报馆找到职业,他经常早出晚归, 对妻子缺乏温暖和体贴,而且在外面过着放荡的生活。当初三千代是喜欢代助的,可是,代助却把她让给了同样喜欢三千代的平冈。而三千代也在赌气情况下嫁了平冈。这回东京重逢,又勾起了他们往日的情思。平冈也发觉了妻子对代助的好感,从而,对三千代更加疏远起来。

代助十分同情三千代目前的处境。他试图到报社去劝说平冈,要他对染上了病的妻子多加关照。起先,平冈说,报社工作很忙。后来,又说家庭生活无聊得很,他一回家就感到憋气,三千代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三千代了。自然,这样的谈话毫无结果。平冈根本不相信代助有任何诚意。代助在爱情上, 是听其自然,还是做个有意志的人,他感到迷惘。他不知道应该发展同三千代的关系,断绝佐川小姐的亲事,还是断绝和三千代的关系,答应同佐川小姐结婚。经过反复考虑之后,他选择了前者。他把不愿和佐川小姐结婚的想法去告诉了嫂嫂,听听梅子的意见。梅子说代助这样做,父亲会生气和为难的。代助说他有个喜欢的女人。梅子问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代助却不肯说。

代助写信叫三千代到自己住处来。三千代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了,怀着恐惧、喜悦和担心的心情来见代助。他们从怀念三千代死去的哥哥谈起,代助说三千代的哥哥是想促进他和她的关系的。可是,在他们中间忽然失掉一个人,就像一座金鼎折断了一只脚,剩下的两只脚再不能保持平衡了。当然这也怪代助自己懦弱的个性。现在,代助不再迟疑了,他对三千代说:“我的生活中需要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你。我今天特地找你来,就是为了想告诉你这件事。”泪水从三千代震颤的睫毛间涌流出来,打湿了她的双颊。她责怪代助为什么三年前把她抛弃了?这太残酷了!代助请求三千代原谅。三年来,他拒绝了一门门婚事,至今还是个单身汉,他已受到了应得的惩罚。最后,三千代也表示了她要离开平冈的决心。他们夫妻关系已到了无法维持下去的地步。

代助为了爱,决定和父亲、家庭决战,同丝毫不尊重个性自由和人情味的机器一般的社会进行决战。从前,胆怯和犹豫曾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现在他感到他不再胆小怕事了。父亲再次把他叫去,告诉他,因为自己年迈, 决心要退出实业界了。他希望代助尽早把婚事办了。佐川姑娘家资殷富,地位稳固,是一门难得的好亲事。可是,代助却回答说他拒绝这门婚姻。父亲既痛苦又生气,表示今后他不再供养代助了。

断绝经济来源,对代助来说确实是个巨大的打击。但他下定决心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下去。他想,第一步得找到一个职业。虽然他对职业从来不感到兴趣,但这对于生活来说是必需的,他至死也要对三千代承担责任。三干代也向他表示:一切都听他的,要她出逃就出逃,要她死就死。代助征得三千代同意,他要把他们的关系向平冈直说出来。

代助到报馆去找平冈,平冈却没有去上班。这时嫂嫂寄了一封信来,并附上这个月的生活费。她在信中说,关于婚姻的事,父亲虽余怒未消,但代助的坚决态度,他们爷儿三个决定,不再勉强他了。代助给嫂嫂写了回信, 表示感谢。这时平冈找上门来了。平冈说,三千代病了,她在病中央求他来找代助,让代助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代助把声音压得很低,但他毫不含糊地从头至尾叙述了他和三千代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这次上东京来,他和三千代之间所发生的变化。平冈紧紧地咬着嘴唇,听代助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代助说,三千代虽然是他的妻子,但她不是物是人,谁都不能强迫占有她的心。他比平冈更早爱上三千代。平冈说,那么当初为什么他要劝说三千代嫁他?

代助回答说,那时的他不同于现在的他。当时他听平冈说要娶三千代, 他就想即使牺牲了自己的未来,也要满足平冈的愿望,这是朋友的本分。这都怪他那时年轻,太轻视自然的规律了,他那颗考虑不周的侠义之心,至今使他感到后悔。最后,他问平冈现在能否把三千代让给他?平冈虽然痛苦, 但他重复地说:“好,给你,给你!”接着,他说今后他必须和代助断绝一切朋友关系。代助说只好这样了。

诚吾来找代助,他给弟弟看一封信。那信是平冈写的,而且是写给代助的父亲的。他把代助和他妻子的关系,一五一十地向他父亲报告了。父亲大发雷霆,梅子也为他哭了。父亲说这辈子都不想见代助的面了,他爱到哪里便到哪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随他的便!从此,他便不再有这么个儿子了。诚吾也谴责弟弟在背后尽干些有损父兄名誉的事。他一面跨出大门, 一面表示今后他也不再见代助了。

哥哥走后,代助坐在原来位置上没有动,等仆人门野进来收拾茶具时, 他才猛醒过来。他说:“门野,我去找个职业就来。”他戴上帽子,连伞也不打,一下子便跳到火热的阳光里去了。

鉴赏与分析 《从此以后》是日本近代伟大作家夏目潄石的名著,它和《我是猫》、《哥儿》,构成夏目潄石最为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在对社会批判揭露和对人物细致刻画方面又前进了一大步。个人与社会不可调和的矛盾是作品描写的中心主题。作品以爱情过失和补偿为题材,细腻刻画了知识分子代助的意识觉醒和成长的过程。

代助是出身于富商家庭的大学生。父亲由政府官员成为公司经理,是个“赫赫有名的大财主”。他思想古板守旧,耽于国家社稷、立身扬名的说教。他受过明治维新前武士固有的道德规范的教育,这种教育将人的情意和行为拒之于千里之外,根本不把人们实地存在的真情实感放在眼里。代助与父亲的思想格格不入。他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喜欢蓝色,喜欢安静,“他真想在绿意荡漾的飘渺境界里安安静静地长眠”。在一次图画展览会上,他看到一位姓青木的人,画了一个站在海底下的身材颀长的女人。众多的展品里,代助认为唯有这幅最为动人。他自己渴望着这种安谧而沉静的生活情趣。他辜负了父亲要他奋发有为,干一番事业的期望。他成了家庭和社会的浪子。由于他接受了外来的个性解放思想的影响,主张尊重人,信任人,因而与周围现实和传统道德观念发生激烈冲突。在他内心交织着两种矛盾:一是与社会家庭的矛盾,二是爱情婚姻的矛盾。

先说第一种矛盾。代助在家庭和社会生活中,常感到有一种压抑的情绪。他认为他无所作为,什么都不想干,这不能怪他,而要怪社会。首先,“整个日本不管走到哪里都看不见一寸光明,眼前只是一片黑暗。我一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其次,日本是个借贷最多的贫穷的国家,肩负着西方文明的重压,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喘息着。他不满这样的现实。他说:“广而言之,是日本对西洋的关系决定着我不能有所作为。”第三,人与人之间缺乏信赖造成社会的野蛮现象。他认为目前日本是一个不信神也不信人的国家。人们如果在内心里不互相抱着忌恨就决不互相接触。他把这样的社会称为“20 世纪的堕落”。

代助的这三重不满,决定了代助对明治时期的社会采取批判的态度。代助在年轻时是一个爱为别人哭泣的人。但是,他渐渐流不出眼泪来了。这倒不是说现代社会不需要眼泪,而是“现代社会的精神是不许人们哭泣”的。人与人之间完全缺乏真诚的爱的感情。代助认为:“诚实也好,热情也好, 都不是装在肚子里的现成东西,它应该是当事者两人很好合作、互相信任的产物,如同石头和铁块碰撞,爆发出火花一样。”

在伦理道德上,代助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学校里讲授的伦理学课程是毫无意义的,不管是向学生灌输的古代道德或西洋道德,都是脱离实际的。他认为:“一切道德的出发点都不能脱离社会现实,头脑里预先装填上一种僵硬的道德观念,然后用这种道德反转来企图推动现实的发展,这是最大的本末倒置。”

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呢?代助认为人不是为了某种目的才生下来的,与此相反,只有生下来以后才开始产生一个目的问题。一开始就把某种目的强加在一个人身上,就等于一出生就剥夺了他的自由活动。因此,人的目的,应该由已经出生的人们自己创造。从这一根本定义出发,代助把自己本能的活

动,看作是自己本来的目的。想行走就行走,行走就变成了目的。想思考就思考,于是思考就变成了目的。总之,他是把日常无目的行为当作目的而生存过来的。同时,他也是一个希冀能够使高尚的生活欲望和道德欲望得到满足的人。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代助是一个对社会对传统道德观念具有叛逆精神的人,是一个具有自由意志和个性解放思想的知识分子。

其次,谈谈代助第二重矛盾——爱情和婚姻上的矛盾。代助在念大学期间爱上了三千代,三千代也爱他。但他们把爱情埋藏在心底,谁也没有说出来。代助的好友平冈也同时爱上了三千代。代助出于一种考虑不周的侠义心肠,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极力促成三千代和平冈的婚事。事后,他才发觉自己违反了自然规律,深深感到懊恼。他忘不了三千代。为此几年来,他在婚姻上心灰意懒,对前来说亲的对象一一加以拒绝。三年后,他再度与三千代相逢,重新萌发了爱情。这时,三千代的情况也有了变化,由于她得了心脏病加上孩子夭折,夫妻间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代助对她更加同情和关心起来,甚至认为造成三千代今天的不幸,自己是一个主要原因。

代助父亲亲自为他张罗婚事。女方是通家世好,既有钱又年轻。父亲要他答应这门亲事,作为获得一笔财产的条件。这使代助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他应该顺从情感,发展与三千代的关系呢,还是牺牲自己的理想,听从父亲和哥嫂的摆布?他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

每当他想到三千代的音容笑貌时,感到只有她才同自己志趣完全吻合。但同时,他也考虑到如果拒绝佐川姑娘的婚事,惹恼了父亲,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可是娶了一个不如意的媳妇,总感到和现在人一般欲气。代助认为自然感情的发展远比父亲既定计划更伟大。于是,他拒绝了与佐川姑娘的婚事。在这期间,他和三千代作了掏心剖腹的交谈,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他向三千代袒露了他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爱,在生活中他不能没有她。三千代同样对他作了肯定的答复,并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安排。为此,他鼓起勇气准备和父亲的意志和整个社会宣战。他一反过去那种优柔寡断的性格,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为了自己开创的命运之路,他准备同父亲决战。父亲后面还有哥哥嫂嫂,他们的后面还有平冈。对付完这些人,还有一个广大的社会。这是个丝毫不尊重个性自由和人情味的机器一般的社会。在代助看来,这个社会如今一团漆黑,他决心同面前的一切事物进行战斗。”

为此,父亲以断绝经济关系,断绝父子情义的威胁,都没有难住他,使他退却,而是下决心要自谋职业,过独立生活。代助自由意识的成长和觉醒是在于他看清了社会的黑暗,在于他对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背叛,在于他尊重人权,尊重个性自由的思想。代助的思想,代表了明治时期觉醒的青年一代的进步思想。但代助的反抗是势单力薄的。他的成功与失败难于逆料。

《从此以后》在艺术上也有很大的特色。这是一部具有“低徊趣味”又细腻地进行心理解剖的作品,情节由描写不显眼的日常起居生活开始,逐渐展示人物的精神面貌。代助和三千代的关系并不是一下子和盘托出,而是若隐若现,时断时续地在人物的谈吐和回忆中交代出来。情节展开和缓而平稳, 然后是矛盾交织,冲突达到白热化。代助和父亲间有过两次大冲突。第一次代助拒绝了佐川姑娘的婚事,惹得父亲大发雷霆,宣布断绝对他的经济支持。第二次是父亲接到平冈的揭发信,认为他败坏门风,给父亲脸上抹黑,父亲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连他哥哥也不再承认他了。但代助没有退却,决定自

己去过独立生活。正在这时,男女主人公事实上还没结合的时候,故事突然中止了。从而作品给读者留下了一个余音袅袅,回旋激荡的结尾。“从此以后”是一番什么景象呢?只有靠读者诸君发挥自己的联想了。

作品对代助的心理解剖着重在三方面。一是写代助的思想信念与周围社会和传统伦理道德的冲突。二是写他对自己行为的解释。代助认为他原来是一个含含糊糊的人,对于别人的命令,他不会百分之百地接受;同样地,对于别人的意见,他也不会公开反对。可以说,他既有策士的风度,又有优柔的性格。“他长着两只灵活的眼睛,他要对两方面都观察一下,然后决定取舍,这样做较为有利。正因为这样,他过去对待事物的那种一往直前的勇气遭到挫折,他常常停留在不即不离的状态之中。表面上看他在维持现状,实际上他并非对事物缺乏思考,相反,他是根据明确的判断,满怀信心果断行事的。”三是描写代助对三千代由衷的眷恋。他对三千代患病和缺乏感情的家庭生活,拮据的经济处境的同情,以及为达到爱的理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心,都写得十分细腻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