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旗

八旗是那种在县城里随便一砖头都能砸到一大堆的男孩。他长得不算高,也不太强壮,然而却有一种生就的光棍气。他老是披着一件紫色的夹克, 黑色的仔裤绷得两腿直挺挺的,一头洗得发亮的黑发,如果甩头时力量拿捏得恰到好处,便很有些像当年的郭富城。可惜的是这几年来郭富城却渐渐地有些销声匿迹了,因此八旗有时候就会感到自己的生不逢时。

我是在进入文科班后才认识八旗的,而且,碰巧两人同桌。无论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个小城总有些东西不会改变,比如说重理轻文的思想。这个小城的人们以近乎顽固的态度坚持以为读文科是没出息的,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老师也这样认为。这一思想产生的直接结果是导致文科班的生源严重缺乏并且质量不高。几乎每一年高一结束后都会有一些老师偷偷地做那些他们认为无药可救的学生的工作,让他们去文科班。这时候他们一改往日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而是春风满面地几乎要与学生称兄道弟。于是很多人便头脑一热就搬到文科班去了,而且有一种两肋插刀的悲壮。

八旗显然就是这样过来的。那时他还不叫八旗,他有自己的大号,并且很响亮,因为他老爸在县城里也还算有头有脸。八旗来文科班几天后,那种悲壮的感觉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本正经地趴在桌上睡觉。八旗睡觉极有水平,往往预备铃的响声就是他精神萎靡的前兆,等到老师一进门,他的双眼就已迷糊,教师“坐下”的口号往往是他趴下的命令,而他那起伏有致的鼾声则成为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的绝佳伴奏。一来二去,老师拿他没办法,也就索性不管他了。只有历史老师,据说曾是他老爸的战友,有时候还显得悲痛无比。有一回讲到清朝的灭亡时,历史老师颤抖着,用食指指着酣睡的八旗说:“看啊,这就是活脱的八旗子弟!”八旗兀自酣眠不醒,他这一外号却很快地飞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八旗却很坦然,仿佛没事一般。他老爸风闻了这件事,却不免恼火,狠狠地体罚了他一顿,警告他要是再在课上睡觉就打断他的腿。八旗知道他爸说得出做得到,到底在历史课上不敢睡觉了。百无聊赖,就买来零食偷偷地在课上吃。他这一吃不打紧,把我可坑苦了。他老人家把那些零食袋子扔得满地都是,半天就给我们脚下铺了一层厚厚的花地毯。后来班长找着我:“八旗吃零食也就罢了,你干吗也跟着吃?你得自重啊!”我急得直跳脚:“我吃什么吃?都是八旗一人干的!”“别胡扯了!”班长不以为然地说:“他一个人能吃那么多吗?你吃了就吃了,又不把你怎么样,赖人家干什么!” 瞧瞧,这话说的!

八旗的老爸措施还是挺严的,每月限定多少零花钱,一分也不多给。八旗往往是前三天就花完了一个月的,剩下的日子苦撑着。幸好他只在外面吃一顿早饭,而睡觉又不会消耗太多的能量,因此他还撑得过去。可是看着别人吃终究不那么好受,八旗找来副球拍,大冬天的拉着我上操场打乒乓球。一二十分钟下来,饿得难受不说,冻就冻了个贼死!“八旗你将来不得好死。”我狠狠地咒他。“彼此彼此”,他满不在乎地一笑,“这是帮助国家节约粮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差点没被气死!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八旗那起伏有致的鼾声也有了一丝不平静。今年班主任突发奇想,要彻底根治文科班的不良风气,首先就从荒废了多时的作业查起。文科班有许多人从来就没有交过作业,八旗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这下

倒好,连作业本也找不到一个,赶紧买回几个来,抄得天昏地暗。他先用蓝色的笔手忙脚乱地抄上一大页,赶忙又细心地模仿老师的笔迹来个某月某日阅。等到他自我感觉可以乱真的时候,抄和“阅”就分步走了,先是全局性的抄,然后是小结式的“阅”。作业既多,八旗也就免不了特忙,最后是连我也觉得他有些惨不忍睹了。

快要期末的时候,老师组成了自己的检查小组。我抱着那一大堆作业, 也不知是可怜自己还是可怜别人好。不管怎样我们都明白有些东西是很难改过来了,这一次行动,很大程度上仅仅意味着我们一次善意的期望。

我很快就翻到了八旗的作业本。虽然我完全明白他的作业是怎么回事, 但总想找到一些我所期望的东西。没想到翻开一看,蓝色的作业潦草塞责不说,连红色的批阅也令人哭笑不得。笔迹倒真还有些像老师的,可是日期却老是颠三倒四,往往 8 月后跟的就是 10 月,你正在奇怪老师布置作业怎么这

么怪呢,他后面又马上给你来个 9 月。有时候,连 11 月后面也会醒目地出现

个 9 月的批示,龙飞凤舞地立在那里,令人感到胆战心惊。

我把这些东西指给八旗:“八旗你看看,你是怎么混的日子!”我把“混”字说得特重。

八旗呆呆地盯着那些鲜红的日子,一脸迷惘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