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蝴蝶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想起那一个秋天。

那一个秋天,正是江南雨水辉煌的季节。事实上江南的每一个秋天都要下很多的雨,而且,天也比较凉。只是那一个秋天的雨似乎格外多些——虽然天还不太凉。

那一个秋天的某一个早晨,父亲送我去 20 多里地外的中学上学。那天天仍然很阴,很潮,然而雨终于停了。父亲找出一些绳子,把前几天打好的桌椅绑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把一个行李卷和 20 多斤粮食绑在另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后架上,转头对我说:“走吧!”

很多年以后,我走在现在的校园里,然而我的目光却回溯到了那一个秋天,回溯到了那一段路上。那真是一条艰难的路啊!被雨水浸得发软的粘泥, 3 尺宽、夹在湖中间的羊肠小道,笨拙的行李,一切都显得那么令人沮丧! 我和父亲弯着腰,拼命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雨后的泥土好像发酵的面团一般,粘粘地缠住了我们,怎么也摆脱不了。每一次抬脚,就像抬起了一只特制的大鞋子似的,恐怕得有 10 来斤重。我和父亲各折了一根柳枝,一边刮着脚上的泥,一边去戳那些粘在车胎上的泥,一会儿工夫,我们就换了好几根柳枝,然而那条湖间小道仍然那么长!

湖水就在两边轻轻摇荡,我和父亲累得直喘粗气。要是能用这湖水把这些稠粘的泥全部冲去该多好啊!

几年过去了,当我坐在校园的长椅上回想起那段时光时,我怎么也记不起当时我们是怎么走完那段路的了。也许,当时我已经累得麻木了?也许, 我不敢再回忆那段曾经的艰难了?

我只是记得我们终于还是到达了学校。20 多里地使我们疲惫不堪,但我们顾不得喘口气了,我们还得去报到,去交粮食,去铺床,还有,把桌椅送去油漆。我和父亲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着,我看见父亲的脸都变得有些苍白了。

父亲毕竟有些老了。

当所有的一切都基本就绪了的时候,天已经慢慢地暗下来了。看样子, 雨又要来了。就在这时我们发现我忘了一个很重要的收据,而这张收据在明天上课时就得收上去!我们都呆住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马上回去,明天赶到。”父亲匆匆站了起来。 “可是,天⋯⋯”我看了看天色,雨意更浓了。 “没事。我空身走,快,也许淋不着。”父亲看了看我,转身走了。 那是怎样的一夜啊!而今想起来,我的耳边似乎还响起了那淅淅沥沥的

雨声。雨是从父亲走后不久开始下的,秋雨缠绵,那一场雨不紧不慢地下了整整一夜。

父亲,我的父亲,你是怎样地顶着那一场雨回到家里的啊!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雨慢慢地变大了些,后来竟至于倾盆而下了。我早早地起了床,站在屋檐下发呆。父亲,你能够在上课之前及时地赶到吗?

雨越下越大,门前的场地似乎变成了河,一堆堆水衫的叶子在地上漂来漂去,好像移动的小丘似的,又有点像人群在忙忙碌碌地奔忙着什么。门前的水杉静静地立着,天地一片迷荡。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骑车的身影急冲冲地朝这边过来。父亲!我的心狂跳起来。

果然是父亲。车到的时候,我看见他穿着隔壁大牛哥的那件灰色的长雨衣,裹得紧紧的,仿佛怕冷似的。雨顺着他的帽檐流了下来,流在他的眉毛上,又滴到他的削瘦的脸上。他的脸上雨水迷糊。

我站在屋檐边,定定地看着父亲,不敢下去。我没有雨伞。

父亲靠过来,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条递给我。他站在檐下,把手长长地伸了过来,雨落在他的手臂上,然而那张捏在手上的纸条仍然轻飘飘的,轻盈、利落、微微地随风卷着,好像一只蝴蝶。

我轻轻地接了过来,折好,小心的放入了怀里。父亲看了看我,突然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叠塑料布来。“拿着,上课时挡挡雨。”父亲说。

我点点头,接过来。塑料布不大,但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也很新,只是表面有很多水,湿漉漉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它不是塞在父亲的怀里吗?

好几年后我想起这件事时,心里都禁不住一阵阵发紧。那一个秋天的清晨父亲冒着倾盆的大雨从家里赶到了学校,谁知道他是怎样走过那一段路的呢?

一周以后我放假回家后,母亲告诉我那一天早晨父亲急着赶路,又看不清,一下子就滑到了湖里⋯⋯要不是碰巧有一条船经过,也许父亲就⋯⋯

我顿时泪如泉涌。难怪那一天早晨父亲会裹紧了那件雨衣,难怪那一叠塑料布那么湿⋯⋯

然而,那一张收据呢?那一张完好无缺的、轻飘飘的收据,它在屋檐下翻卷着,好像一只翩翩的蝴蝶。

父亲是怎么藏着那张收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