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有无中

楚小天一直在做着一个怪梦。梦很简单，总是先出现一大堆零乱的废纸， 废纸上密密麻麻涂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字和符号；然后，是一叠雪白的印刷品， 一个个铅印的字排得整整齐齐，然而又朦胧得很，总也看不清。楚小天每次一到这里就有一种想要看清的冲动，他觉得自己的眼越睁越大，简直要裂开一般。就在他拼命地靠近那叠印刷品时，纸上的字忽然变成了一张张嘴，这些嘴不停地翕合着，像鱼在岸上呼吸一般，又好像正要说出什么话来，然而什么也听不见。楚小天每次到这里就要大大地一惊，这一惊也就把他惊醒了。

惊醒后的楚小天一阵发呆，说不清在想什么，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 怪闹得慌。他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老是做这个梦了，然而他又没办法避免。生活的重担往往会超出一个少年所能承受的负荷，楚小天从来就不是生活在安适的环境之中，他不怕吃苦，只是他从来就不曾见过这样的苦。

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被劝着“不要不务正业了”。然而他总是弄不明白。“难道我写一写东西有什么不对吗？”他瞪大了眼问一个苦心的劝告者。“当然不是。”被问到的劝告者脸上浮出一个苦笑，简直比苦瓜还苦，“可是你将来⋯⋯ ”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两个人都很长一段时间沉默无语。

楚小天当然明白这“将来”的含义是什么。他是一个农村的孩子，只有通过读书、考大学才能走上那条通往城市的道路。楚小天从来就不觉得城市对自己的生命会产生什么实质上的影响，只是他自己也隐隐地觉得，从这条道路上翻身落马，绝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他当然要奋勇争先，然而⋯⋯楚小天太爱文学了，他没法抑制住自己。从文学中领略到的东西有时候

会不知不觉地改变一个人。当楚小天发现有的同学对极其优美的诗歌都毫无反应时，往往惊奇不已。“怎么会这样呢？”他呆呆地想道。

其实楚小天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喜欢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的。刚开始接触到这个东西时甚至是一场难堪。楚小天从来就是个乖学生，在小学时代一直是老师的宠爱对象。在上三年级时要写作文了，不知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很惊恐，纷纷传说作文很难。什么也不懂的楚小天问隔壁的小姐姐作文是干什么，小姐姐告诉他说：“你就抄一篇参考书上的吧！”楚小天恍然大悟，他喜孜孜地跑回来，从三篇范文中挑了一篇最长的，抄写得一丝不苟。几天后老师在班上看着几十个同学说：“你们都是抄的，但抄得有好有坏，其中楚小天的最差，居然抄那么长的一篇！你不会抄短点儿的吗？”同学们“哄” 的一声大笑起来。楚小天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把额头磕在课桌边缘上，默默地对自已说：

“我一定要写好作文！”

后来楚小天果然做到了这一点。他从小就读过许多书，对语言的敏感较强，又善于模仿一些好的东西，这就使得他在同学中出类拔萃起来。老师依然对他宠爱有加，只不过原因稍微有了一些变化，后来她更欣赏他小小年龄所洋溢出来的才气。于是她不断地鼓励他多写日记，写好日记⋯⋯楚小天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于是他真的就坚持写起了日记，这一坚持，没想到就是好几年。到后来，楚小天自己也不明白这么坚持下来终究是为了虚荣呢， 还是因为自己已经迷上了写作？但不管怎样，他是很难丢下它了。

“孩子，你最重要的是要考大学。你只有考上了大学，才能跳出这扇农门，你才能有一点出息。这么写写画画，得耽搁多少时间？何况，又有什么

用呢？”一直沉默无语的父亲有一次终于开口对他说道。父亲显然是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焦躁，他的眼神里甚至露出了哀求的意思。楚小天心里猛地一酸。他知道父亲体谅自己，又不放心自己。然而自己呢？ 10 多年来楚小天知道父亲很苦很苦。也许，儿子的一点出息能够稍微给他带来一点快慰。然而自己能够吗？楚小天的心又猛地紧缩起来。

实际情况正如父亲所料想的那样。楚小天痴痴迷迷地迷上了往纸上涂画，自然什么时候都舍弃不了。有时候听课听着听着就两眼发直，甚至拿出笔和纸飞快地写起来。几个科任老师都不高兴，语文老师除外。

楚小天的几科成绩就跟落秋千似的，而且惊险得很，令人不禁要捏住一把冷汗。后来楚小天的朋友们都受不了了，一个个向他提出了警告。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想想你的父亲，你的家人。”

⋯⋯

楚小天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决定了，然而他又实在不愿去决定。

于是他开始做那个怪梦，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了从前的那位小学语文老师的来信。信不长，只是说分别后很久没有看见他了，想看看从前的好学生，并邀请他星期天到家里去。楚小天放下信后心里感到一丝的温暖。楚小天对那位小学老师有一种对母亲一般的深厚感情，虽然曾有过一次“写作事件”，然而事实上楚小天不但不恨她，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

礼拜天楚小天果然去了。老师早就做好了饭在等他，好像是专门请他来吃饭似的。楚小天有些惊奇地看了看老师，老师却平静地一笑：“你在外边苦了些，老师犒劳犒劳你。”

一家人就开始吃饭了。不知道为什么，菜做得很丰富，饭却不多。老师的两个孩子每人抱了一个大碗，盛了满满的一大碗就跑开了，饭锅里一下子显得窘迫起来，奇怪的是坐在旁边的老师的爱人也好像没有看见一般。一会儿工夫楚小天的饭碗就空了，他窘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为什么不先多盛点饭呢？”老师的眼神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难道以为菜能吃饱吗？”

楚小天心头狂震：“我⋯⋯您⋯⋯” “说啊！”老师紧逼过来。 “可是⋯⋯当初⋯⋯”楚小天急了，“要不是您⋯⋯” 老师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她叹了口气。

“我有责任。可你那时还小⋯⋯”老师的语气又严肃起来：“不管怎样， 对于你来说，考学才是饭，才能使你不挨饿，你的爱好只是调剂品，调剂品！ 明白吗？”

很长一段时间沉默。

良久，老师的爱人站了起来，按住楚小天的肩。“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我们放心不下你，只好用了个这么笨的法子，希望你⋯⋯明白。”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你的身子太单薄，多吃点饭，明白吗？你的担子，很重。” “嗯。”楚小天的眼泪下来了，朦胧的泪眼中，那一个怪梦又隐隐地浮

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