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走长江

“真热!”健仔拼命似的摇着手,厌烦地说。他手里拿着自己的背心, 对半折了,权当作扇子。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半截白背心一闪一闪的,像一只白色的蝙蝠在急躁地飞。

“是热”。阿理点了点头,却又没说什么。他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仿佛已和周围的夜色溶成了一体。

“你,复习得怎样了?”健仔终于忍不住了。 “不知道!”阿理突然就变得焦躁起来,“没底,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健仔不吭声了。他理解阿理的心情。健仔和阿理从小就是朋友,两人一

块上小学,上初中,又一块儿到这个县城里来上高中,末了,又一块儿忙高考。两人都很勤奋,却都有些惶惑,怕出现万一,因此每天都“开夜车”到很晚。然而就是这样,也无法完全驱除他们心中的那一点恐惧。都来自农村, 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一考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还是去睡吧!太晚了,明天还要早起。”过了一会儿,阿理似乎淡淡地说道。

“哪里睡得着!这么热!”健仔气冲冲地摇着背心:“破学校,高三了也不照顾一下,这么多人挤在这么拥挤的地方!真见鬼!”

阿理看了看他,也懒得吭声。住校生,麻烦就是多。这么个破地方,学校一下子安排了整个高三的住宿生,什么都缺。更糟糕的是,还经常停电断水的。停电倒也没什么,断水可真要命!在这个南方的小城里,气温这么高, 没水怎么活!这天晚上当他们很晚才从教室回来时,他们才发现又断水了, 愤怒的同学们早就作了鸟兽散,一个也找不着了。

“阿理,我们去长江冲澡吧!”健仔突然兴奋起来,“反正都跑了,法不责众,怪不上咱们的!”

“去长江?”阿理大大地吃了一惊。长江就在这个小城的边上流过去, 离这半里都不到。可是因为怕出事,学校三令五申地强调不要去游泳⋯⋯怎么能去呢?

“这么热,又没洗澡,你能睡得着?”健仔极力地怂恿着,“再说,他们也一定是去了!这么热,人都臭了,能睡得着?”

阿理的心动了,长久以来的压抑一下子好像被撕了一条口子似的,而且越撕越大。为什么不去?不就那么回事吗?这个想法使他激动起来,仿佛要做什么大事一般。“去!我们去!”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激动。

健仔马上高兴起来。两个拿了毛巾往脖子上一挂,找了块香皂,连背心也没穿,直接穿着裤衩上街了。

街上没有路灯,柏油路灰白地伸了出去,和夜色掺和在一起,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路边上是些矮壮的梧桐,黑乎乎的一动也不动。隔不了多远在街边就会有一个西瓜摊,一盏灰黄的灯,一个老太太拿着一把破葵扇扇几下风就在桌上“啪”地来一下,驱赶那些鬼鬼祟祟的苍蝇。阿理一边走一边看,心里一下子空旷了似的,很惬意。

“健仔。”阿理轻轻地叫道。 “嗯。”健仔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阿理于是又不吭声了,两人恍恍惚

惚地继续走,连偶尔遇到的行人的奇怪的眼神也没发觉。

夜晚的长江很美。健仔和阿理有很久没到过长江了,这时他们都有一种

畅快得窒息的感觉。远方的天空灰灰的,暗暗的,依稀可见到浊黄的云,如同灰黄江水一般;偶尔会有一道闪电从云里一闪而过,极细的一条金线,又极亮,显得云层格外地灰黄。近一些,是对岸稀疏的灯光,再近一些,是上下游相对着行驶的轮船。刚开始的时候,只见远远的地方有一盏灰黄或者暗绿的灯,似乎有些闪烁不定,近一些,就看见一幢黑乎乎的怪物浮在江上, 仿佛一动也不动,可眨眼间呢,它就到了正前边,又很快地过去了。长长的江,两盏相互守望的灯相聚不到一秒就分开了,又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期待。轻轻的江风一阵阵拢了过来,沉闷的风声夹着波浪的喧哗,偶尔闪现一片极亮的浪花,又很快地过去了。脚立在水里,细沙慢慢地渗进了脚丫缝里,细腻的感觉一下子漾了开来,健仔和阿理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冷。”啊理说。 “爽。”健仔兴奋地大喊。

两人找了个背风的港湾洗起澡来。说是港湾,其实是两艘大轮船泊在江边,两船一围,刚好是一个巨大的澡盆。水不深,刚到腹部,底下全是细软的沙子,踩着痒痒的,十分舒服。

“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个澡盆!”阿理长长地出了口气。 “什么时候能有这么艘轮船!”健仔笑嘻嘻地说。两人都大笑起来,从

未有过的畅快。

那一片天空似乎远去了。两人洗了会儿,索性找了个更浅的地方躺了下来,只把头露在水面上。风轻轻地吹着,江水缓缓地流动,流水中夹着细细的沙子,它们轻轻地触摸着两人的肌肤,十分温柔。面前的大轮船似乎有些摇晃起来,渐渐地头顶的星星也似乎开始摇晃起来了,轻轻地,缓缓地向江面晃了下来⋯⋯

“健仔!”阿理突然惊醒了。 “啊!”健仔一下子跳了起来,两个抓了毛巾,拿着香皂跳出了水面。“回去?”阿理的心情有些黯淡了。 “我们从‘楚云天’商场那儿走吧!”健仔忽然有些变了声音似的。 “好吧!”阿理点了点头,那是一条远路,绕了个大圈子。

他们没想到“楚云天”商场门前会有那么多人。刚刚从一条黑暗的小巷里转出来,他们就发现了“楚云天商场”门前的一片淡橙色的极亮的灯光, 他们有些奇怪,继续走,就听见了隐隐的人声。声音不高,可是很杂,显然人很多。

“好怪!都半夜了,还在搞什么名堂?”健仔奇怪地说。 “吃夜宵。”阿理看了看,简单地说。 “我们,怎么过去?”健仔下意识地朝下看了看,那一条裤衩湿淋淋的,

紧贴在身上。健仔感觉到了自己的尴尬,他才 18 岁。“你说呢?”阿理不置可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