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EN SOUVERAIN BIEN 善、至善③ 。

第一节 空想的至善

幸福是由若干快乐感觉构成的一种抽象概念。柏拉图,本是写作长于思考的人,臆想了一种范型世界——即本原世界,臆想了一些关于美、善、秩序、正义等等的观念,一若世间真有一些世人名之为秩序、善、美、正义的永恒不灭的东西,而我们在尘世所面临的正义、美、善都是根据这些观念而来的不完善的摹本。

所以照他说来,哲学家曾经探讨至善,有如化学家寻求点金石一样;但是并没有至善,也就好像并没有什么至上的方形,至上的紫红一样;有紫红色、有方形,但是根本没有名为紫红和方形的一般的东西。这种空想式的推论伤害着哲学已年深日久了。

动物对于发挥它们必须发挥的机能感到快乐。人们想像着幸福必然是接连不断的快乐;其实这样无休止的快乐跟我们身体各部器官、跟我们的目的并不相容。饮食固然有极大乐趣,两性的结合快乐更大,但是人倘若老是吃个不停或经常贪恋情欢,他的器官显然必定支持不住;而且更显然必定不能满足生命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必会亡于欢乐。

无止无休地寻欢逐乐,依然是一场空梦。受孕怀胎的妇女必须分娩,这是一场痛苦:男人须劈柴裂石,也并不舒服。

如若把生活中散见的若干快乐称为幸福,幸福果然是有的;如若说只有久欢长乐或一连串持续而多变的愉快感觉才叫做幸福,这种幸福在这个地球上是没有的:请到别处去寻找吧。

要是把人的境遇,如财富、权势、声望之类,叫做幸福,也同样是误解。有的烧炭匠比有的国王更幸福。若有人问克伦威尔①是在做英国护国官时高兴还是在青年时代出入酒馆时快乐,他想必会回答说在他专政时期并不曾心情愉快过。有多少容颜丑陋的女市民却比海伦和克娄巴特拉更称心如意啊!

但是这里要稍加注意:就是我们如若说:可能是某人比某人更幸福,可能是一个年轻骡夫比查理·昆特②生活更优越得多,可能是一个女帽商比一位公主更称心如意,我们却要注意“可能”两个字。一个身体健康的骡夫比那位被风湿病折磨着的查理·昆特更愉快这是极明显的事;但是也很可能是这位架着拐的查理·昆特,回忆当年曾囚禁过一位法国国王和一位教皇,心里感到得意,也很可能是查理·昆特的命运无论如何也比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骡夫更好。

当然只有洞察人心的一位神灵,只有上帝才能断定什么人最幸福。一个人只有在一个场合才能肯定说他当前的情况比他邻居好或坏,就是在敌对的场合跟战胜之际。

我假设阿基米德跟他的情人夜晚有个约会,而诺门塔努斯③ 也在同时跟

③ 苏西尼派(Les Soclniens).意大利新教徒苏西尼(Lelio Sozzini,1525—1562)所创教派,反对三位一体说。——译者

① 指圣经中传说的世界末日。——译者

② 见圣经《新约·犹大书》。——译者

③ 圣彼得(Saint Pierre 约前 10— 约 67)圣经中人物,耶稣十二门徒中为首者。原名西门,为一渔夫,耶稣

这个女人有约会。阿基米德到了她家门口,吃了闭门羹;人家却接待了他的情敌,让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这个人还不免把阿基米德嘲笑了一番, 然后又跟阿基米德的情人寻欢取乐;这时阿基米德却流浪街头,饱受凤吹、雨淋和雹子打。诺门塔努斯这时的确有权说:“今天晚上,我比阿基米德更幸福,我比他快乐,”但是他还得补充一句:“设若阿基米德仅仅是由于没有吃上一顿好饭、遭受一位美人轻视和欺骗,被他情敌取而代之而苦脑,仅仅是由于雨水、冰雹和寒冷而苦恼,”因为倘若这位流浪街头的哲学家心里寻恩着,以为不拘是一个娼妇,还是雨水,都不应该扰乱他的心灵,倘若他正在思考一个美妙的问题,倘若他发现了圆柱体和球体的比例,他便能感受一种快乐,比诺问塔努斯的快乐高出一百倍。

只有在当前的快乐和痛苦中,其余一切都不考虑,才能比较两个人的命运。跟他情人寻欢取乐的人当时无疑是比他那位被人轻视而咳声叹气的情敌更幸福。一个身体康健的人吃一只上品竹鸡的时候当然比一个腹肠绞痛的人舒服;但是超出这个范围就没准儿了;不能把一个人的生存跟另外一个人的相比;根本就没有称量欲望和感觉的天平。

我们这篇文章从柏拉图和他的至善起笔,以棱伦①和他那句传诵一时的伟大名言作结论:“谁苦谁乐,盖棺始能定论”其实这句格言也不过是一句孩子气十足的话,跟古代的许多成语一样。死亡的时刻跟一个人在一生中所遭遇的命运毫无关系;人可以死得很惨,很卑鄙,而直到死前,一生却享尽了人的天性所能感受的快乐。一个享福的人忽然倒楣了,这是很可能的事,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谁又能不相信呢?可是他也并不因此而不是曾经享过福的人。

梭伦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一个人今日快活,明天不一定就快活。如此说来,这分明是一种不可否认的老生常谈,值不得一提。

第二节

幸福是罕见的。至善在这个世界岂不是可以视为顶大的空想吗?希腊哲学家们对于这个问题照例争论得很久。亲爱的读者,您岂不以为是看见乞丐们议论着点金石吗?

至善!这是什么字眼!简直等于问什么是至蓝,或至味、至行、至读等等。

每人各行其善,而且是尽量按照他自己的做法行事,姑息自己。

卡斯托要马,波吕克斯要战士。①

怎样调合这么多不同嗜好,这么多不同脾气?

善莫大于其力足以使您忘怀一切的赏心乐事,犹如恶莫大于使我们完全失去感觉的东西。这就是人性的两个极端,而二者又都是转瞬即逝的。

既没有极端快乐也没有极端痛苦能够延长一生的:至善与至恶都是些空想。

为他改名彼得,意为磐石。相传新约彼得前书后书都是他的作品。——译者

① 拉伯尼一字在法语有动词 Rabonir 与之同音,意即使什么东西从坏变好,也就是改善的意思。伏尔泰原文就使用 Rabonir 一词,说明 Saint Raboni 一名的由来。——译者

① 这是笛卡尔的见解。在氏尔泰时代,中学里都讲授这种学说。——阿弗内尔

克兰托给我们说过一个美丽的寓言:他让“财富”“快乐”“健康”“德行”都参加奥林匹亚赛会:每人都要求得到苹果。“财富”说:“我就是至善,因为用我可以买到一切好处。”“快乐说:苹果应该是我的,因为人人要求财富都是为了我。”“健康”却坚信没有它就毫无快乐可言,那财富也就成了无用之物了。“德行”终于表示它在三者之上,因为有了金子、快乐和健康,若是行为不端还是会陷入十分苦恼的境地。“德行”便得了苹果。这段寓言倒很巧妙,倘若克兰托说至善兼备道德、健康、财富、快乐四

个对手的品德,就更显得妙了。但是这段寓言却丝毫没有解决至善这个问题。德行不是一种善,而是一种义务;它是另外一类的品德,是高一级的。德行跟痛苦或快感毫不相干。高行馨德之士,害了胆石病和风湿骨痛之疾,孑身茕独,举目无亲,既缺衣又少食,更被心宽体胖、荒淫无度的暴君折磨压制, 可算是不幸之极了:而无耻的害人虫却在牙床上抚弄着新欢,倒很幸福。您可以说这位横遭迫害的贤人比那个无耻的暴君更好;您可以说您敬爱前者而厌恶后者;但是您可不得不承认贤人幽于缧绁,也是要愤怒的。倘若贤人不同意这一点。他就是在欺骗您,便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