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丰

桑咸之教授的遗著《晚清政治与文化》即将付梓了!这是一位在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文化史领域数十年勤奋耕耘,执著探索和追求的赤诚学者心血的结晶。咸之生前多么盼望他的这一成果能够问世,以回报他毕生从事的教育事业。然而,猝发的心脏病,使咸之早早离去,成为终身之憾。当我从咸之的几位高足处得知书稿已送交出版社的消息时,心里不觉怦然一动,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是惋惜,还是欣慰。

咸之 1953 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本科。同年到中国人民大学马列主义研究班攻读中共党史专业。我们是同届不同专业的研究生,三载同窗,从此相识。1956 年,咸之毕业后留校任教,两年后,我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史学家何干之教授在人民大学倡建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教研室。从此, 咸之便追随他所敬仰的这位老前辈,锲而不舍地献身于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的教学与研究工作,直至去世,整整 37 度春秋。咸之为人谦逊厚道,治学严谨,教学工作和学术研究工作都卓有成绩。他撰写或参与主编的主要著述有

《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从空想到科学——中国社会主义思想发展的历史考察》等,还发表了不少有关思想文化史的学术论文。

晚清政治与文化,是咸之新开的课程。记得 1989 年一天上午,我在校园路遇刚刚下课回家的咸之同志。他说正在给本科同学讲授这门新课,当时题为中国近代政治与文化,并随手送了我一本打印的教学大纲。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课题,我们便在路边就这个题目谈了起来。我为他的思路所吸引,建议他改题为晚清政治与文化,在讲课基础上,写成专著,提供给《清史研究丛书》。之后不久,我就将这份大纲送交丛书编委会的王俊义同志。当时, 编委会正在编制选题计划,咸之此题亦列入其中。

1990 年 2 月,咸之突患心肌梗塞住进海淀医院。病情严重,经抢救才得以转危为安。他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写书的事停了下来。

1991 年 2 月,我收到咸之病后给我的一封信,看到他那清秀飘逸的字迹, 倍感亲切,十分高兴。他在信中谈及写书的事说:

昔曾讲晚清政治与文化课,意欲写成一书,承你对我的鼓励,我也雄心勃勃,跃跃欲试。可惜一场大病,乃至辍笔。何日重新写来,尚不可知, 心中惦念,在医院中成诗五首,出院回家,续成共十六首,录下赠给老兄, 请欣赏把玩,不吝指教批评。只要微躯尚存,大脑健全,一待有机会,仍想完成宿愿,将此工程竣成。

我翻开录赠的诗十六首,跃入眼前的第一首,竟是《<晚清政治与文化> 序》:

欲为近代设坐标,思想轨迹细画描; 欧风美雨渗中土,新旧嬗递起狂飚。雅俗纷呈态各殊,南北对峙异格调; 湘蜀浙粤诸家出,论坛文苑领风骚。

此下,便是以近代思想文化名家“定庵”、“滌生”、“南海”、“任公”、“又陵”、“左庵”、“观堂”(王国维)、“亚子”、“仁山”(杨文会)、“迅翁”、“实庵”(陈独秀)、“欧阳翁”(予倩)、“琴南”、“曼殊”、“太炎”为题的十五首。现都已附于书中。

咸之学识广博,很有才华,我常向他问学讨教,但我并不知道他长于诗。诗十六首是我第一次读他的诗,自然分外欣喜。可是我又不懂诗,尤其是旧体诗。但是诗的平实清新和真挚的感情,我是深深感觉到了的。“诗言志”, 其中可见其志向,见其见识,见其治学的根柢。更令我为之一震的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竟如此执著于对学术的探求,若非对事业怀有炽热的追求和忠诚的责任感,是绝不会如此“痴情”的。

当时,我以为如信中所述,咸之一时是不会再执笔写书的。清史研究丛书此时也因经费困难,不得不压缩选题。《晚清政治与文化》又与早先选定的另一同类选题相重,因而暂时搁置起来。

1992 年 12 月,咸之又一次因心脏病住了医院。1993 年 1 月 18 日,他出

院不久,又给我寄来一信说:“住院前已完成 23 万多字,全书计十章,已完

成九章,本来计划到年底,第十章 3 万多字亦能完成,不料病了,只好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搁置起来”。

这封信令我又一次受到震动。原以为他会停止写书计划的,何曾想到他竟以病弱之躯,“发奋执笔”(信中语),完成了十分之九的书稿。这需要何等坚韧的毅力啊!也许,咸之太不重视自己的健康了。然而,在我们身边, 许许多多皓首教学与研究的中国知识分子,又何不是如此默默无闻甘于献身事业,忘我地置身于“拼搏”之中,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咸之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户外朔风撼古槐,幽香水仙簇簇开。诗由闲适自然出,学从困勉锤炼来。休纵春光隙间过,留得青山总有柴。推石峰顶永不歇,成败毁誉岂能猜。

“推石峰顶”出自西西弗的神话故事。据说,诸神罚西西弗推石上山顶, 巨石不断从山上滚下,他重新把巨石推上山顶,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歇。这也许就是咸之的自况。在完成《晚清政治与文化》书稿的过程中,他经受了病痛的磨难,却仍然不断推石上山。他推的也许不是西西弗所推的那样的巨石,但他奋力在推,不停地推,多么可亲可敬的精神啊!

1994 年 6 月 25 日,我收到咸之的第三封信。他说:“三年以来,因心肌梗塞,大病缠身,几经努力,将晚清政治与文化课讲三遍,书稿写成,经你和胡先生审阅,力争出版,不巧,遇到困难,未能付梓”。他知道当今出书太难,心里既期盼又很坦然,特别提了一句:“书稿出版,从长计议,急躁不得,待机再说。”

在此之前,咸之已经将未完成的最后一章完成,他曾将前九章书稿交我一读,又送请胡绳武教授提意见。绳武同志是咸之很尊敬的大学本科时的老师,80 年代受聘到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执教,因而有缘又与咸之同校共事, 师生而兼师友,情谊甚深。我和胡老师先已读过九章,继而又通读全部书稿, 前后两遍,我们几乎都是一口气读下来的。这是因为,晚清政治与文化,是研究中国近代历史文化变化发展不可或缺的课题。政治与文化,都是一定社

会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二者虽然各有其自身特质的规定性,然而又有着极为紧密甚至不可分的联系。在中国近代社会历史急剧变化发展的每一阶段上,政治风云的激烈变幻,中西文化的尖锐碰撞和冲突,新旧文化的矛盾和嬗递,政治与文化的这种急剧变化发展以及相互的联系和相互的影响,都因时代的特点而显得十分突出。而以往的研究中,常常重此略彼,或是重彼略此,未能专门地全面地加以探索。咸之此题,立意在此,不能不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一读不能释手。此外,咸之的文笔本来就很流畅,加之他对思想文化史研究的积累很丰实,又熟悉近代历史文化掌故,深入浅出,有不少独到的见解,读来很吸引人,是一本颇值一读的好书。

书稿虽然完成了,但此时清史研究丛书经费仍极困难,选题计划已经改变,书稿出版几乎完全陷于停顿。但直至咸之去世前,出版的事也还断断续续仍在进行,虽然都未能落实,咸之和不少热心的师友仍都抱有希望。不料, 1995 年 4 月 9 日清晨,咸之又一次突然心肌梗塞,竟至不起,安详地永离“静园”的书斋而去,我们为失去这位辛勤的园丁和益友而哽咽。

现在,咸之的书稿终于要出版问世了。这要感谢咸之的几位硕士研究生黄小玲、陈日发、王世理、周亚权、阎润渔、杨国华等同志,是他们在咸之去世之后,多方奔走,甚至自己筹集出版所需费用,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支持下,才能使咸之的宿愿得以实现。这是他们对老师真情的回报和纪念,我为他们的诚挚深情深深感动。他们要我为书稿写序,我惶愧不敢当此,然而又义不可却,想到咸之为撰写此书给我的三封信,正是咸之最后五年学术探索历程的记录,展现了咸之生前顽强地“推石上山”,对学术兢兢业业,执著追求的精神。我把这种精神作为对自己的激励,于是写了如上的话,表达我的哀思、敬意和怀念。

1996 年 1 月 26 日于北京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