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刺

——记马燕红

冯贵家

体操房怎么这么静！静得令人感到孤寂、冷落。

她，在这空旷的训练场边的条凳上，独自一人，静坐良久。她有气无力，脸色沮丧，眼色迷惘。

那强烈的“画外音”一直响在她耳畔： “马燕红不行了，该退了，该退了⋯⋯”

她烦躁地抱着头，捂住耳朵，双目紧闭，那声音却一声高似一声，钻进心窝：

“不行了，不行了；该退了，该退了⋯⋯”

这是 1984 年冬训的一天，刚刚二十岁的马燕红面临一次艰难的抉择：进，还是退？

马燕红，驰名世界的体操明星，曾有过令人赞誉的光荣历史。她十五岁时，就在美国沃思堡举行的第二十届世界体操锦标赛上，夺得了高低杠冠军

——中国体操史上的第一个世界冠军。

那时，小马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于突然降临到她头上的世界冠军的殊荣毫无思想准备。只是那闪光的金牌挂在胸前，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鲜花和掌声时，她才真正体会到这荣誉的意义——她的事业和祖国、民族的密切关系，从而激励她向新的目标攀登：

“我还年轻，才十五岁，要继续苦练，为祖国人民拿更多的世界冠军！” 然而，生活并不都是轻松的抒情诗，道路并不都像长安街那样平坦、笔

直。从那之后，小马一次次品尝失败的苦果。那冠军的理想，仿佛有意和她开玩笑：她一次次在艰难的道路上奋争，她流汗、流泪、甚至流血，结果却是一次次令人沮丧的挫折。

就在她荣获高低杠冠军两年之后，1981 年，她和同伴们去莫斯科参加第二十一届世界体操锦标赛。那时，她已经在国际体操界小有名气；而且，比两年前成熟多了。尽管马燕红排除了重重困难，在高低杠上做出了比两年前更出色的表演，但由于裁判的原因，却只能屈居亚军。

1982 年，她的训练情况相当好，第一次在全国比赛中夺得全能冠军。但在第六届世界杯体操大赛上，她却在自己最拿手的动作上砸了锅，失去了争夺冠军的机会。但姑娘没有灰心，憋足了劲儿，准备在年底的第九届亚运会上一显身手。遗憾的是：在赛前的训练中，她脚腕不幸骨折，只好把夺魁的希望寄托在同伴身上。

1983 年，在第五届全运会高低杠预赛中，她做“特卡切夫”时脱手，在

月份的上海决赛中，只能坐在看台上当观众。这年年底，她作为中国队成员参加了在保加利亚举行的第二十二届世界体操锦标赛。我国男队荣获团体冠军，而女队却由上届的亚军退居第五名。在团体赛中，小马两次失误，高低杠比赛的成绩也被甩出前六名。这使她感到十分羞愧。回国时，她灰溜溜地躲在队尾，无颜见“江东父老”⋯⋯

她自己也想不通：现实，为什么如此残酷；道路，为何如此坎坷？是她怕困难了吗？

不，陈孝彰和周济川教练及队里的同伴们，会讲出许多小马以坚强的意志战胜困难的故事：

——莫斯科，第二十一届世界体操锦标赛。女子全能中的高低杠比赛正在进行。小马在高低杠间回环、倒立、转体、翻腾⋯⋯高难动作一个接着一个，优美而准确。最后，当她以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旋”下，稳稳飘落在垫子上时，看台的苏联观众一面狂热地鼓掌，一面爆发出“ 10 分！ 10 分！” 的喊声。教练和同伴们激动地涌上前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一切过去之后，小马伸开手掌，小声对周教练说：“不知怎么搞的，比赛中护掌断了。” 周教练听了，心里猛地一惊：谁会想到，小马那出色的表演是在潜伏的危险中进行的，懂行的都知道，护掌对于体操运动员，在一定意义上说，是个“护身符”，在器械上护掌断了，就有可能发生生命攸关的事故。由于有异物粘在手心上，会大大影响运动员的握力，身体就可被巨大的旋转离心力抛甩出去。在这种情况下，运动员中断比赛，跳下器械，是无可非议的。可这位中国姑娘，却在这样极为艰难的情况下，以惊人的毅力和勇气，出色地完成了全套动作。

——印度，新德里，第九届亚运会。那是在中国健儿到达的第二天，马燕红进行赛前练习，因为场地不平，她一个空翻过去，左脚腕一葳，不能动了。她单脚跳出场地，准备请大夫按摩一下继续练习。但剧烈的疼痛使她额头不断渗出冷汗；不得已，只得由音乐伴奏周家声老师背到汽车上。尽管如此，马燕红仍不甘心。她坚持要参加比赛。赛前，她请大夫在脚腕打上一针封闭。可是，疼痛仍未减轻。

“再来一针！”小马咬牙说。

第二针下去，脚仍疼得不敢着地。 “再来一针！”第三针了，疼痛仍未解除。教练命令她退出比赛。小马

眼里噙着泪水，大夫在她腿上缠起厚厚的纱布。但，她仍不肯休息。她拖着伤腿，忍着疼痛，为同伴调整器械，搬动踏板⋯⋯

哦，多可爱的姑娘！但，请不要忘记，她，毕竟是个女孩，同其他女孩一样，她的泪腺也是发达的。遇到不顺心的事，她也会撅嘴，耍小孩脾气，眼睛也会“下雨”⋯⋯

你看，此刻，她真的有点顶不住了。她伤心地想：也许，我真的象人们说的那样，不行了，“老”啦！

这时，她眼前却映出了小时候的一幕：

小时候的小马，能歌善舞。有时在幼儿园的舞台上表演节目之后，还觉得不过瘾，回到家，还要把全家人都“折腾”起来：缠住爸爸妈妈当“观众”，拉住姐姐当舞伴儿，以壁橱当“后台”，门帘当“幕布”，节目啊，一个又一个，演个没完。

小燕红七岁时，小学里的体育老师单青把她从学校文艺宣传队“夺”到体操班。在这里，她受到了最初的磨练。在老师指导下，她练劈叉、滚翻、倒立，觉得很有趣。

燕红进什刹海体校了。她走进体操房，颤悠悠的高低杠、软绵绵的垫子、老大老大的地毯⋯⋯燕红感到一切都新鲜。她比以前更着迷了。

后来，燕红到唐山参加全国少年体操比赛，得了个平衡木第二名。回来后，传来了喜讯：马燕红被“八一”队选中啦！

周济川教练决心带领马燕红去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

真是出乎意料，经过一段短时间的训练，小马很快就能做高难动作了。她心里甭提多高兴啦。

小马作为中国体操代表团的成员，前往美国沃斯堡，参加第二十届世界体操锦标赛。这是十年动乱之后，中国选手第一次参加世界锦标赛。中国运动员会取得怎样的成绩呢？对外国人来说，这是个迷；中国运动员自己心里也感到没底。小马呢，是想跟大哥哥、大姐姐们见见世面、学点东西，思想上没什么压力。

不知是初生牛犊的闯劲，还是无“荷”一身轻的轻松感起了作用，小马在高低杠比赛中发挥得特别好。前两场比赛，她与东德名将格瑙克一同处于领先地位。单项决赛，小马表现得更加出色，她以那独创的高难度“旋”下结束全套动作，获得 9.9 的高分，与格瑙克同获世界冠军。

教练和同伴们流着喜泪、拍红了手掌，他们终于盼到了今天——中国体操运动员登上了世界冠军的奖台。十五岁的马燕红，实现了几代体操运动员的心愿。

“小马呀小马，好汉不提当年勇噢。”

静寂中，马燕红耳边响起了一位教练与她开玩笑的话。

是啊，生活是美好的；走过的路，令人难忘。但，人不能靠回忆来生活，过去的一切再美好，也不能代替现实，更不能预示未来。小马的心，回到现实中来。而现实却是：有人说她“老”了，不行啦，该退了。

此时的小马，不是孩提时代的小燕红了，她已成熟，明白了好多事理。她懂得，新陈代谢对于生命乃至事业的重要意义，一个运动队，只有适时地新老交替，才能生机勃勃地向新的高峰、新的领域进军。如今，小马这一代选手，大都已退出了竞争的舞台，被后起之秀代替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也真的该退役了——她已经二十岁了，连续参加了三届世界锦标赛，在“换血”特别频繁的当代女子竞技体操运动员中，她是“老”了。

然而，她还不能退。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女子体操这几年的战略衔接失调，新手没有完全接上来，还需要马燕红继续奋斗，完成带班任务。

周教练对她说：“你吃了那么多苦，经受了那么多失败和挫折，最后的关头就顶不住啦？你的目标不要啦？这可不是小马的性格哟！”

小马呵，“找回”你那可贵的性格吧！人可以“老”，但精神、气质不能“老”呵。

呵，小马没有“老”，小马还是我们的小马，你听听她的思想汇报： “⋯⋯为了参加奥运会，不论有多大困难，我也要顶过去，对我来说，

搏的时间不多了，但我要为国家出最后一把力，站好最后一班岗。” 为了把这诺言兑现，小马付出了比以往更昂贵的代价。

你信吗？象小马这样多伤、多病的老队员，冬训后，力量素质都大大提高了：从前，在杠铃架上能举起 60 公斤重的杠铃，现在，却能举起 120 公斤

——是她体重的两倍。

你信吗？在她体重比从前增加 5 公斤的情况下，她的高低杠等技术都有了新的突破：学会了大回环、“特卡切夫”腾越；那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旋” 下，由转体 180 度加难到转体 360 度。

你信吗？“老”树开了新花：冬训后，奥运会前，小马在中美对抗赛中，在北京国际体操邀请赛上，连连夺得冠军。

洛杉矶，加州大学。中国代表团驻地。第二十三届奥运会女子体操全能

比赛前夕。

午饭过后，马燕红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睡。不知为什么，她有点紧张。世界上的事物也真怪。当她刚刚十五岁时，去参加第二十届世界体操锦

标赛时，只想好好学点本事，长点经验，没想，也不敢想有什么惊人之举，结果却为祖国夺得了第一枚体操世界冠军的金牌。在那之后，她成名了。她想再接再厉，去夺新的金牌，可那金牌却可望不可及。如今，她作为中国女队的一员“老将”在退役的前夕，却出现了再挂金牌的好兆头；在团体赛中，她的高低杠规定动作和自选动作都得了 9.9 的高分，跃居群芳之首。

下面还有两场比赛——全能和单项决赛。能继续发挥出最佳水平吗？小马不断地问自己。

怎么？肚子有点隐隐作痛。该不是那该死的阑尾作怪吧？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疼痛加剧了！小马不安地坐起来。啊，部位和症状正是它——可恨的阑尾！阑尾炎已经折磨她好几年了，要不是怕耽误训练，她早就把它一刀割了。但，不能，比赛任务一个连一个，她没有那么多时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只能采取保守疗法。这下可好，在这样的时刻，它来算总帐了。

疼啊，她冒汗了，她受不住了，她在床上直打滚！惊动了全队，惊动了中国代表团团部。同伴来了，教练来了，领队来了，连代表团副团长也来了。他们看着燕红被疼痛折磨的样子，心急如焚！

服药，无用，按摩、掐穴，还是无用。

领队陈孝彰，蹲在床边，轻轻地对小马说：“小马，忍耐些！小马，还行吗？”

被巨痛攫住每根神经的小马，感到领队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但她还是听清楚了：领队那“能行吗”意味着什么。

中国女队从第二十二届世界锦标赛以来，一直不景气，从上届的亚军降为第五名，全能和单项也都砸了锅；这次洛杉矶奥运会，女子团体只得第三，女子单项比赛，她成绩最好，高低杠暂时领先，夺金牌的希望就靠她了。记得第二十二届世界锦标赛时，她因为团体比赛发挥不好，又旧伤复发，退出了全能和单项比赛。回国总结时，队里批评她在关键时刻顶不住，首先是精神上垮了。这教训够她记一辈子的了，她不会再如此了。眼下，她的精神是向上的、昂奋的，谁想到，那可恨的阑尾炎又发作了⋯⋯

领队要派人去与体操竞委会联系，说明运动员处于这种紧急情况，可否免去全能比赛，直接参加后面的单项决赛。联系的人带回了结果：任何运动员，全能比赛不得 24 分以上，就免去单项决赛资格。

后路，没了。怎么办？

小马，没力气说话了，却用那坚毅的眼神向周围的人说：“比！再痛也要比！”

下午三时多，医生给她注射了“杜冷丁”，但还是止不住剧烈的腹痛。小马顾不得这些了：做出场的准备。

下午四时多，马燕红由小队员黄群、周秋瑞扶进赛场。她感到头昏，四肢发软，只得蹲在场地的一角。就在这时，又一个意外的情况把她进一步“逼” 到了独脚戏的地位上：就在赛前练习时，吴佳妮脚部扭伤，不得不退出比赛。

小队员扶着马燕红，轻声说： “坚持住啊，燕红姐，女队就剩你一个人啦！”

“放心，燕红姐知道。”

下午五时整，比赛开始了。赛场啊，对运动员来说，真是一个神奇的兴奋剂，燕红忍着疼痛，打起精神，果断地向裁判举手示意；开始比赛！这是她的弱项：自由体操；这是一个被疾病折腾的身躯；在舞蹈、在翻腾、在飞跃⋯⋯9.35 分！——分数不算高，但只有含着泪水关注着这场比赛的中国队教练和队员们，才懂得这分数的实际价值。

跳马，她坚持做完了动作。

该高低杠了。此刻，小马已经看不出一点病态，那表情、那目光，流露的是果敢、是自信。

分腿越低杠、抓高杠⋯⋯后摆倒立、下摆兜腿、振浪——特卡切夫腾越，好！身体高高飘起，双手稳稳抓住横杠⋯⋯腾身倒立，腹回环转体⋯⋯再倒立，转体、后摆绷杠、撒手、空翻、转体 360 度、落地，欢呼、掌声，全场轰动。

分！无可争议的 10 分——体操赛场上的最高奖赏。但，它奖励的，不仅是一个体操运动员那高超的表演技艺，还包含着对这位中国姑娘那惊人毅力的赞美。

两天后，在单项决赛中，小马又以 10 分的成绩结束了高低杠决赛，终于为祖国夺得了一枚光灿灿的奥运会金牌。

一位记者跟她开玩笑： “小马，你可真有福气，在最后一班岗上捞了个世界冠军。” 小马没正面作答，只嫣然一笑。

是的，只有姑娘自己才能掂量出那金牌的分量。它，不是用合金，而是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熔铸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