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伊尼德

——杰克

小时候,我以为俄克拉荷马州的伊尼德是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而我会一辈子都待在那里,不会有变。

世事难料,我十五岁生日才过几个月就告别了伊尼德。一九五六年,有人请我父亲到另一个州去工作,工酬是原来的两倍。所以我们全家上了一辆黄色的长车身家庭旅行车,离开家乡。流年似水,我同辈的许多人也都离开了。伊尼德现在的人口仍和我童年时候差不多,是四万,但只有小部分是原居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老家只不过是给人起步离去的地方。

去年秋天,我回到了阔别三十四年的伊尼德。适逢百年市庆,庆祝活动繁多——烧烤野餐、盛大游行、掷马蹄铁、套捕牛犊和吃饼比赛,听来也令人觉得好玩。伊尼德像大多数小城一样,十分重视传统仪式。仪式加强了家庭、朋友、教会、学校和企业的联系,共同创造出了和谐的社会。

也许最重要的是:我想回伊尼德去看看能不能在那因时空阻隔、文化差异而变得那么陌生却仍那么熟悉的地方找到旧我。

我飞抵俄克拉荷马机场时,天已黑了。我租了一辆车,在驶往伊尼德途中回忆起在那里度过的岁月。四五十年前,那里是个好地方,很适合儿童成长:家庭观念浓厚,禁酒,离婚仍很罕见;到我十三岁才有电视。

进入伊尼德后,我驱车直驶百老汇大街那幢熟悉的灰色楼房,当时我就住在祖父母的楼上。我想进屋去再次受祖母扶慰,听她朗诵,听她爽朗的笑声。如果她今天仍要我吃萝卜,我一定会乖乖地吃,可惜她在世时我可不是那么听话。

我揣度,重新与伊尼德连结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星期天一早去教堂聚会。这果然不差。我在教堂长椅上熟悉的座位一坐下,一位仪表出众的老先生便过来向我这位新来客打招呼。“欢迎光临,”他说,“我叫肯尼思·剑易斯。”

我对他仔细端详。他原来是我儿时一个朋友的父亲!“嗨,你不就是伯父吗?”我问道。一下子整个教堂都知道迪基·戴尔回来了。已有三十年没人叫我“迪基”这个小名了。

那老图书馆已拆掉,但新大楼入口处还挂着老馆长琪恩·哈里顿的画像。我还记得当年她一定要我出示母亲准许的条子,才让我借那本成人小说:《狂吻我吧》。

剧院正在上演著名舞台剧《俄克拉荷马》。钢琴伴奏是塔米·吉布森,我和她青梅竹马,她特有的俗历节奏我闭上眼睛也听得出。

这些年来塔米一直和我的铜琴启蒙老师莫里恩·普里白音讯不断。我和塔米都没有听普里白老师弹过铜琴,但是她歌唱倒真的内行。早在一九三〇年代,她就在纽约市师从一位大都会歌剧院的高音歌手,后来为了照顾孀居的母亲,不得不回伊尼德教音乐。她任教的中学合唱团培养出好几个人才,日后成为歌剧明星。

普里白老师也兼任教堂唱诗班指挥和领唱。她一开口,旋律便有如光影般在教堂里激荡回旋,仿佛天门蓦地为我敞开。是普里白老师高昂清越的女高音使我认识音乐,从而成为乐评人的。

我记得普里白老师穿着讲究、要求严格。她认为音乐必须一丝不苟,容不得半点差错,而我却是个不断出错的学生。阔别这么多年我重新登门拜访,她请我到外面吃午饭。这一次,我终于用成人的眼光看她了:伊尼德市的歌剧之后,盛气雍容,慷慨坦率。

在伊尼德逗留期间,我还拜访玛丽·卢卡特。

卢卡特老师独身,教英语足四十年。她和普里白老师一样,也是感召我指导我从事音乐评论的恩师。

卢卡特老师教过的一代代学生都认为,虽然英语是我们的母语,但是她教起来,就像在教艰深的外语一样。这些是语法规则,你们要掌握,并遵循造句。她把文学作品中挑选出来的警句一页页印发给我们,要我们分析每一句,用箭头详细标明句法结构,并写出每个词的词性。我们的语法分析图看上去就像建筑蓝图。

卢卡特老师向我们显示如何聆听字词之美,移动词条改写句子有多么大的兴趣。她给我必要的工具,向我显示怎样使用,督促我造句,就像普里白老师督促我练习昔阶与和音那样。

“你们当中有些那时其实不必我教,”她现在对我说,“但是我得照顾大多数学生。”

卢卡特老师不相信什么文艺理论。她大学的一位老师都是要她在文学作品中“寻找生活的真谛”,她听从了师诲,今天也要求她的学生这样做。由于她当年的严格训练,我们现在才对生活真谛理解得更全面。她八十七岁,还像当年教我们的时候那么充满活力,精神抖擞,自己开车去老人中心为那里的“老年人”读诗读报。

我在伊尼德学到了家庭观念、宗教观念和社会观念也尝到友谊的宝贵。随着年岁增长,你会渐渐成熟,改变某些想法。我想抛弃谬误,而识别谬误的惟一方法是拿谬误同真理比较,这通常要在同一个地方才找得到。伊尼德就是个学习场所,你在那里学到终身遵循的东西,也学到后来抛掉的。

重返伊尼德,我满以为沧海桑田,面目全非,哪知老家风貌仍在,我孩提时代学到的许多道理,例如勤奋工作、敬业乐业,仍使我终身受用。

尽管我少小即已迁离老家,但是就伊尼德恪守的美德而言,我可说从未离开过,一直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