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的力量

——董全满

八年了,在这八年里,我常常执拗地忆起那个初夏的傍晚。

那一年,我在离家二十多里的县立中学念高一。那一天,我们班正在上下午的最后一堂课,一老师从琅琅的书声中把我叫出教室,说:“你家来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要你赶紧回去。”

我的眼泪刷地涌出来,爸妈最怕耽误我学业,要寄宿于校的我赶紧回家,是遇到非我回去不可的事。妈妈久病在身,是不是有了意外?我心里七上八下,焦虑起来。

从学校所在地到家的汽车已停班,我抄近路回家,上午下过雨,乡间小道泥泞难行,我趔趄着或跑或走,滑倒了几回,沾了一身泥。跑跑走走约五六里路程,气喘吁吁地到一河渡口,此时,夕阳已隐没了,河面上闪照着晚霞凌乱的光辉,渡口已无人,望着河对岸慢慢驶来的一叶小舟,我禁不住哭泣起来。

“哭啥,上船!”透过泪眼模糊的视线,一位面容黝黑而精神矍铄,头戴圆顶斗笠,约莫六十来岁的船夫正瞪着我,把船靠了岸。

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坐上了船,船夫摇起橹:“看你是读书伢子,天黑害怕了?有啥子可哭的。”

我索性又大哭起来:“呜……呜……我们家出了事,我要急着回家。”

也许看清了我衣裤上沾满了泥迹,也许看到我紧贴后背、湿透的衬衣。老船夫稍停一会,嗓子压低了:“妹子,不要急,你家在哪?”

我说出了家的住处。“晤,船顺水而下,到你家一个时辰,你上岸走河堤,得花一个半时辰,天黑了,女孩家走路会怕,我看这样吧,我用船渡你回去。”

睁着疑惑的眼望着船夫,和蔼而稍显混浊的眼正怜爱地看着我,似乎示意我不用推托。

“老伯,谢……谢……了。”我喉头硬塞了。老船夫突然停了桨,弯下腰拿起脚边的蓝花粗瓷碗,从紫黑色的陶壶内倒出一碗茶水,递到我面前,山野的茶香扑鼻而来,我才觉得口干舌燥,咕噜噜喝干了一碗茶水。老船夫又给我倒了一碗,我也咕噜噜喝下了。

船沿着河岸行驶,已是暮色四合,河面白茫茫的一片,偶有几只捕鱼船在游弋,船头挂的风雨灯缓缓地移动,似水上浮移的幽幽萤火虫,惊鱼入网的敲击竹筒的梆梆声传来阵阵凄清。

我心里发颤,不由缩紧了身子,老船夫看出了我的恐惧,点燃了放在舱里的风雨灯,跟我拉家常,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看我没说话的心绪,老船夫转换话题,驶过的渔船船舷上洒着鸦黑的鱼鹰,老船夫就对我说:“鱼鹰,不好侍弄,市面上一千多元一头,可养好一头鱼鹰半个月就可抵本钱了。春天是放鱼鹰的最好季节。夏天是淡季,一来大热鱼机灵,逮它们费劲,二来烈日炎炎,鱼鹰潜水反怕冷,易伤风感冒,现时春夏之交,晚间放鱼鹰才好哩……”

桨划水的哗哗声停了,船到岸了,老船夫提起风雨灯,照我下船,我从口袋里摸出5元钱,给船夫,船夫用满是褶皱的手,硬塞回我口袋,说:“读书伢子,辛苦,钱拿着去买书吧。”

我心头一热,眼眶湿润了。回到家,预感得到证实,母亲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看她心爱的女儿。我撕心扯肺地痛哭,嗓子叫哑,也唤不醒母亲。

光阴荏苒,转瞬八年过去了。八年来,我一直在外读书,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独身求学的辛苦、迷惑和孤寂也曾困扰过我,可一想到那夜送我回家的老船夫,心中的黯然之感顿失,升腾起一股奋发的力量,这股力量伴我走过生命中的沟壑与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