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曼试金石

——尤文斯

那是一九五九年的夏天。我在一家度假旅馆里找到一份差事,在旅舍当夜班服务台值勤员,兼在马匹厩协助看管马匹。旅馆老板兼经理是瑞士人,他对待员工的做法是欧洲式的。我和他合不来,觉得他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只想雇用安分守己的农民。我当时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有一个星期,员工每天午膳都吃同样的东西:两条维也纳小香肠、一堆泡菜和不新鲜的面包卷。我们受侮辱之余,还得破财,因为伙食费是要从薪金中扣除的。我非常愤慨。

整个星期都很难过,到了星期五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我在服务台当值,上夜班的查帐员刚来上班。我走进厨房,看到一张便条,是写给厨房的,告诉他员工还要多吃两天小香肠及泡菜。

我勃然大怒。因为当时没有其他更佳的听众,我就是把所有不满一股脑儿地向夜班查帐员薛格门·沃尔曼宣泄。

我说我忍无可忍了,要去拿一碟小香肠及泡菜,吵醒老板,用那碟东西掷他。什么人也没有权要我整个星期吃小香肠和泡菜,而且要我付帐。老天,我非常讨厌吃香肠和泡菜,要我吃一天也难受。整家旅馆都糟透了,我要卷铺盖不干,然后去蒙坦拿,那里的人连听也没听过小香肠和泡菜。喂猪也不会用那些东西。我这样痛骂了二十分钟,整段独白都是放声大喊出来的,还不时用蝇拍打在桌子上,脚踢椅子,不停诅咒。

我大吵大闹时,沃尔曼一直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用受伤的眼睛看着我,他这样受伤不是没道理的。他曾在奥斯威辛纳粹德国的集中营业过三年,最后死里逃生。他是个德国犹太人,身材瘦小,经常咳嗽。他喜欢上夜班,因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既可沉思默想,又可享受安静和宁谧,更可以随时走进厨房吃点东西——他要吃多少维也纳小香肠和泡菜都有,这些对他来说是珍馔。此外,又没有人命令他做这做那。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时,他一直梦想过这样的日子。他上班时唯一见到的人就是我——每晚破坏他的美梦的人。我们值班的时间有一个钟头重叠。

“听着,富尔钦,听我说,听我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不是小香肠和泡菜,不是老板,不是厨师,也不是这份工作。”

“那么到底我的问题在哪里?”

“富尔钦,你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但你不晓得不便和困难的分别。若你弄折了颈骨、或者没东西吃、或者你的房子起火,那么你就的确有困难。其他的都只是不便。生命就是不便,生命充满无数的障碍。

“学习把不便和真正的困难分开,你就会活得长久些,而且不会太惹像我这样的人烦恼。晚安。”

他挥手叫我去睡觉,那手势既像打发我,又像祝福我。

我有生以来很少这样给人当头棒喝。那天深夜,沃尔曼既踢了我一脚,又使我茅塞顿开。

此后三十年来,每逢我遇到压力,被人逼得无路可退、快要因愤怒而做出蠢事时,我脑海中就会浮现一张受伤的脸孔,问我:“富尔钦,这是困难还是不便?”

我把这句话叫做沃尔曼试金石。生命充满无数的障碍,但燕麦片粥里的小块、哽咽时喉咙里的小块和乳房里的肿块,都是不相同的,我们应知道其中的分别。晚安。老薛。我们一直梦寐以求、而终于靠自己努力争取到的东西,通常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