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天空

——冯晓丽

多年以来,有一个心愿,就是把这些小故事分段写出来,可是没有一次能够完笔。或许是我太过感性了吧?活在这样的人世间,总是会有某些事情是你一辈子也无法写完的。

一九七四年初冬,一股来自东北的寒流刚刚离境,天空出现了往日的清澈,一切一如往常,又是个适合外出的日子。为了我的建民医院普查,爸决定开车载我深入乡间田野,也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带着久未出门的她,一起忙里偷闲。

寒冷的冬天似乎与滨州没有任何关联,路上稻香遍野,绿荫绵延,她始终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扭曲的身体在放倒的前座快乐得发抖,高分贝的尖叫随着如电影画面后退的路景而升高。她是我的妹妹,一个重度脑瘫患者,桎梏家中二十几年的妹妹,她无法坐起来看窗外,只能很勉强地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飞逝的树梢。除了她十岁那年因为肺炎被送进医院病房而出过一次门外,她的世界一直就只有家中的天花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每天只有电视为伴。

为了带她出门,我们花尽心思,父母合力将她臃肿的身躯从三楼抬到一楼,奋力将因为兴奋紧张而僵硬变形的躯干塞入汽车前座。唉!我的妹妹,她与世界隔离了这么久,世界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存在,母亲几度因为照顾她而病倒,谁能有办法带她出门呢?不是我们不愿意,我可怜的妹妹——被囚禁在无法控制的身躯里的妹妹。

汽车行驶在蜿蜒的小路上,转弯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我们在海边礁岸上铺好帆布,爸妈费尽力气,挥汗如雨地将妹妹抬到与车子有一段距离的帆布上。我永远也忘不了妹妹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情景,她高兴得全身扭动,尖叫声与海涛共呜,我知道如果上帝看到她这么高兴,也会掉泪,我也分不清我脸上的是海浪还是泪水。

冬天的海风还是相当寒冷的,海浪拍打岩岸,浪花在岩上飞溅,也飞溅在我们身上。妈妈把妹妹抱在怀里让她面向大海,远方的地平线,湛蓝深邃的大海,我知道这是妹妹最高兴的一天。

多少年了,家人同心协力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而这一次的看海,让家人又再次紧紧凝聚在一起。

每年的农历春节,所有的姑姑叔叔们都会回到乡下的妈妈家过年,此时就是身为长媳的妈妈最忙碌的时刻了。而且由于姑姑们初二回娘家,更让妈妈无法抽身回姥姥家了。

已经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春节了,一大早家中就兵荒马乱,姑姑们难得聚首,热热闹闹地谈论着家长里短、往事近况,根本无法让她们注意到在厨房挥汗如雨的妈妈,在忙进忙出的空闲她还得照看妹妹。那天,亲戚们热烈讨论着要到海边过节,妹虽然无法表达,但是她的聪明已经让她领悟到大家将会出去玩。想跟班的紧张让她再怎样也无法排便,妈妈急着要做午饭,根本没有时间抱着她在便盆上耗时间。十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妈终于按捺不住,狠狠骂了使劲僵着身子的她,妹妹无法表达的情绪,终于以惊天动地的哭号迸发出来。

吃午饭时,亲戚们在餐桌上热热闹闹地说着、笑着,只有妈妈自己抱着妹妹坐在楼梯台阶上,一口一口喂她吃饭。这是我最难忘的一个春节了,因为我看到了妈妈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滴进了妹妹的饭碗,她知道妹妹的委屈,她的心在阵阵绞痛。

当然,此时妈妈远方的娘家中,她的姊妹们也正在共聚天伦,闲话家常。

一个有重度残疾儿的家庭,如果残疾儿未被放弃,女性理所当然会成为被牺牲的角色,如果我们的社会多建几所康复中心,兴许会给更多的母亲减少些负担。

曾经有父母(兄姊)带着残疾儿走上不归路的报导,如果你是身处其中的当事人,我相信你会理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