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萝

——王成军

一九五四年十月某天,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天气寒冷,一个棕色头发、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在街上踽踽而行。她身上穿的是她最好的衣服——一袭已穿了十年的套装和一件白罩衫。她没有大衣,冷得发抖,正急于寻找工作。她名叫艾娃·雷法伊,曾因被为定阶级敌人而遭流放,离开了布达斯两年多,她的丈夫已和她离婚,留下两个儿子和她年老的父母要她照顾。她的运气一直不好,每次说了自己的情况,招募员工的雇主都不肯雇用她。

后来,她生在这城市佩斯区这边一幢旧建筑物外面看见一牌子:“聘请打字员、速记员及剌绣工。”艾娃心想:“我必须一试。或许他们会用我。”她把门推开。

她没有提及自己会被流放。这一次她运气好,获雇用为书记。

艾娃·雷法伊出身于小康之家,十六岁就已定下了人生目标。有一天她对父母说,她想做修女,好像在修道院任教的姑母波拿文杜拉修女一样。

但是她父母不同意。母亲婉言劝她:“你现在还年轻,不要这么早就决定一辈子的事。”

艾娃无可奈何,跑到正在她家花园里散步的姑母面前,含泪问道:“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

姑母搂着她说:“我们必须遵从主的旨意,走神指引的路。你现在必须做个听话的女儿。你要信任主,祈求主让你知道神的旨意,指引朝正确的方向走。”

艾娃只好另觅方向。高中毕业前,她告诉父母她想当医生。母亲立即哭了起来;父亲是个有三张文凭的律师,听了也大为惊愕,反对说:“解剖赤裸的男尸是伤风败俗的行为”艾娃听从了父母的话。她内心悲伤地想:“看来主似乎不想我做这一行。”她于是读书、打纲球、溜冰、弹钢琴、参加舞会——全是她父母乐于看见她做的事。她还跟随私人老师学习外语和绘画。一九三四年秋天,她进了塞克会白堡家政学校学习打字、饪烹、缝纫和刺绣。

后来她与军官伊斯特旺·雷法伊结婚,但是大儿子巴拉兹出生后不久,他们一家的安乐生活便被战火破坏了。有一段时间他们经常要逃避空袭。战争结束后,伊斯特旺在军校担任教官,精通四种语言的艾娃则在布达佩斯市长办公室外事课工作。次子杰治利于一九四八年出生前,她取得了观光事业的学位。一家人的生活渐渐改善,可惜历时不长。

共产党于一九四八年取得政权后,首要工作是清除“资产阶级。”艾娃的父母由于曾在共党上台前的政府任职,被宣判为“阶级敌人”,全家被流放了两年多。艾娃与丈夫、儿子分散,两个儿子留在布达佩斯与艾娃的弟弟同住。艾娃起先被迫住在一个小村里,随后又被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农场。她觉得灵魂好像快要枯萎,甚至不能祈祷。两年多后,艾娃和父母回到布达佩斯。这时她已离婚,为了两个儿子的生活和教育,正四出寻找工作。

艾娃的中产阶级家庭背景对她有害无利。她的外语能力和所受的教育也对求职全无帮助,反而从家政学校学到的打字和速记技术却在刺绣店的办公室里大派用场。

艾娃的心灵慢慢恢复安宁,她每天一早就到教堂祈祷,晚上则教导儿子和其他儿童学习外语。但是这种平静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

一九五六年的革命后,有个同事告发她隐瞒她以前的特权阶级背景。“她在求职申请书上填报的资料是假的。必须小心监视她,”那人写匿名信说。

刺绣店的总经理是个不苟言笑的妇人,也是个严守纪律的党员,她担心会被人指摘她容许艾娃“钻了进来”,于是把艾娃叫进办公室,轻声说:“你不能在办公室里工作了。你要是肯学习刺绣,可以留下来,否则我必须把你开除。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学习!”

真是进退两难。由办公室调往拥挤的刺绣机工场是降级,薪水会减少,而且必须学会用刺绣机才应付得了。“可是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艾娃心想,“我不可能找到另一份工作,没有人能帮我。”她于是接受了安排。

第二天早上,艾娃到刺绣工场上班。她想起前一天那难堪的情景不禁泪盈于睫。她心想:“无论怎样我也得保住这份工作。巴拉兹的鞋子不合穿了,母亲也需要钱买药。”

刺绣工场里的年轻女工都是德裔的,来自布达佩斯附近的乡村。她们全都听说了艾娃的遭遇,对她十分同情。

有个女工身材瘦小,名叫凯蒂·裴勒,棕色的长发编成几条漂亮的辫子。她待工头们走远了就低声对艾娃说:“别担心,我们会教你做的。我以后每天早一点来,你一定能学会的。”艾娃觉得力量和信心都一下子恢复了,她感激地想:“我并非孤立无援。”

刺绣的针在一块用崩子崩紧的布架上来回移动,像画笔般绣出图案。艾娃在凯蒂和另一女工潘妮·德尔克赛格指导下,不用一个星期就学会了主要的技巧。为了报答大家,艾娃帮助几名同事学好德文。

不久,艾娃就成了手工最好几个女工之一。她和其他女工相处得很好,但是总经理和也是狂热党员的生产部经理却认为她是“工人阶级的敌人”在背后叫她做“伯爵夫人”。事实上,这两个都妒忌她,似乎对她的一切——高贵的气质、得体的谈吐、温文有礼的态度——都看不顺眼。

助理生产总经理佛理兰克·塔斯纳迪却跟他们不一样。他喜欢艾娃,也同情她。在实施国有化制度以前,他曾自己经营小生意。他的妻子安妮·塔斯纳迪是个商业艺术家,有时会到工场来看看。

一天,塔斯纳迪来到艾娃身旁,说道:“安妮想跟你谈谈。她在路易科斯街有家刺绣店。她见过你的产品,并且听说你学过艺术史,想训练你当她的帮手,做一些要求比较高的刺绣。”

艾娃于是跟随安妮学绣精细的“刺绣画。”从那时起,她每天工作十四到十六小时,早上在工场上班,下午到安妮的店去干活。开始时她学绣花卉、叶子和一些简单的图案,后来安妮教她绣例如人像面貌之类的复杂设计。

在安妮指导下,艾娃的技术日渐进步。起初她绣的人像很呆板,像木头。但渐渐地,她绣的人脸有生气了。要把人像绣得栩栩如生是需要特别技巧的;绣眼、口、鼻要用定向的细针法,艾娃不久便掌握了这种技巧。

伏在机器上刺几百万针制作真人大小的绣像,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是苦事,艾娃却认为乐趣无穷。这工作还使她发现自己有创作才能,并得以发挥。

有一天,安妮·塔斯纳迪在灯下检查艾娃的刺绣之后说道:“艾娃,你已经成了我的左右手。我再也分辨不出哪些是你绣的、哪些是我绣的了。”不久,来自服装店、剧院和教会的订单多得令她们几乎应接不暇。一九七一年,艾娃用积蓄自买了一台刺绣机。六年后,她辞去工场的工作,信心十足地做安妮的全职伙伴。她觉得她可以开始编织自己的梦了。

艾娃和安妮合作,生意兴隆。她们的作品经常在科隆、布鲁塞尔和布达佩斯的展览会中展出。一九八二年,艾娃和安妮接到罗马圣斯德望堂主管拉若斯·卡运主教的订单,请她们为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里接近重开的匈牙利小教堂绣制圣店的罩布、神父做弥撒时穿的十字褡、圣带和六位匈牙利圣人的肖像。

一九九一年四月,艾娃的艺术事业达到巅峰,那时候,埃斯泰戈姆的大主教听说她的绣艺高超,也见过她为圣伯多禄大教堂做的漂亮刺绣,于是登门造访,提出一个特别请求:“我们希望你为教宗若望保禄二世绣一件披风,供他来访时使用。”

艾感到光荣极了。若望保禄二世定于那年稍后首次访问匈牙利;他也是第一位来匈牙利访问的教宗。艾娃和一组精选的绣工小心研究设计图样。她们认为图案应揉合传统和现代的格调,令所有的匈牙利人都懂得欣赏。于是,白色的丝披风上除了绣有耶稣像和教宗的饰章,还有以金线绣的阿尔帕德(匈牙利的开国英雄)时代和匈利首位皇帝圣斯德望时代图案,以及埃斯泰尔姆大教堂的绣像。

若望保禄二世一九九一年八月和匈牙利数百万信众见面时,群众情绪高涨。刻画了马扎尔民族光辉历史的金线刺绣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生辉。艾娃看着教宗披着她绣制在的发亮披风主持弥撒,内心非常感动。

她想起自己能有此刻的经过。那是三十八年前在一条寒风凛冽的街上开始的。那天她推开刺绣店的门时,她是个潦倒的年轻妈妈,正为家庭生计彷徨。从那一刻起,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一幅巨大的刺绣上的一针。她被匿名党员告发、总经理限期要她学好刺的片鳞双爪。

艾娃唯一的憾事的是安妮·塔斯纳迪未能分享这一刻的荣耀。安妮曾热心帮助指导艾娃,但是教宗来访前几个月,她逝世了。现在艾娃,雷法伊已经退休。她坐在在布达佩斯她自己的家里,望着儿子、孙子、若望保禄二世和已故的闵森蒂红衣主教等人的肖像及许多匈牙利圣人、英雄的绣像,回顾一生所走的过的道路,不禁大为惊异。那家曾称她为“阶级敌人”的刺绣店已复归私营,她由于是该店以前的雇员,获邀成为股东。她回到店里来时,昔日的同事已成了经理,当年会教她刺怕凯蒂·裴勒和潘妮·德尔克赛格率领全体经理向她献花。

“真像童话故事,”艾娃激动地说,“我这一生曲折崎岖,却也蒙受了奇异的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