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前寄语

——托尔斯泰

在我启程回归祖国之际,我要对尚留在这里的亲人说几句话。因为我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是为了享乐而回去的吗?不是的!俄罗斯正面临着严峻的时刻。憎恨的巨浪反复冲击着它,同它敌对的世界正用橡皮棍子武装自己。

这个世界并没有发疯,相反,近五年来它变得明智了。现在就连戴角制镜框眼镜的青年投机商人也已经懂得,生活只有三个范围:1、美国,在那里,人们在深可没颈的金元堆里浮游着;2、欧洲,人们在热烈地梦想着金元;3、俄罗斯,一个粗野的、疯狂的国家,那里的人们一反正当的看法,断言“真的就是好的”。

事变总是在它们的力量薄弱的地方结束的。历史的规律像山崩一样可怕。因此,世代注定了要灭亡。

戴角制镜框眼镜的青年人不再听信谎言了。他们需要的是理想主义!席勒只有在火油灯下,只有在平均运行速度下——每小时十公里——才能给虚构出来的。金元——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追求。它不仅包含着巨大的购买力,而且孕育着新的理想主义的曙光和浪漫主义的奇迹。戴金边眼镜的青年人坐在咖啡馆里,在小茶几上摊开一张窄长的金元纸币,审视着它,于是眼前出现了一个光辉夺目的幻象:世界之王,杰比·摩根。礼帽帽檐压到眉头,他登上纽约交易所的阶梯,两万只眼睛盯着他那张死气沉沉的长脸。雪茄衔在他左嘴角上。证券暴跌。在富丽堂皇的邻宅里,人们写下临终遗言,然后开枪自杀。工厂纷纷解雇工人。那些为发财或养老而积下一些钱的可怜的凡夫,披头散发地跑去把证券换掉。

第二天,杰比·摩根戴着压到眉头的礼帽又登上交易所的阶梯。他那张长脸仍然是死气沉沉。雪茄衔在右嘴角上……证券猛涨。在富丽堂皇的邪宅里,人们写下临终遗言,然后开枪自杀。市场上的所有食品都被囤积,工人们睁着疯狂的眼睛,盯着食品店里空空的橱窗,刚才换掉了证券的可怜的凡夫,眼看着钞票在手里变成一堆废纸。

假如好好端详一下这张窄长的绿色纸币的话,那末,透过它你看到的还不止这些奇迹。仔细地看去,还可以看到一群群感染到饥饿和绝望的热病的人,火灾,巍峨的建筑物的四下飞溅的玻璃,枪口冒烟,成团的电车电线,竖满了刺刀的卡车,红旗,黑旗……黑色,黑色笼罩着欧洲。

而在那里(在莫斯科),在三棱的纪念碑上写着:“不劳动者不得食。”那里的人们断言,真理在于公道,公道在于每个人都能行使生活的权利;生活的权利便是劳动。国家担负了实现这些原则的任务。这个志向体现在专政上面。国家政权的专政,作用于两个极端之间:战争和有如植物生活一般的静止。国家观念(集体)高于个人观念。集体是指质的概念,而非量的概念(亦即个人的集合)而言。个人是自由的,当他的意志不是用来破坏集体的时候。这便是处在革命的第五个年头,世界大战开始九年以后的俄罗斯。

在这一幅严峻的图画里仿佛含有矛盾。革命(俄罗斯革命)的目的就是把个人从政治、经济和社会等方面的束缚下彻底解放出来。而个人在俄罗斯,比在俄罗斯以外的别国更加服从于集体。情况就是这样。但是,在战斗的时候兵士所寻求的难道是自由吗?他寻求的是胜利。俄罗斯此刻正处在渴望胜利的时候。整个俄罗斯在行动,在突飞猛进,它的存在还具有历史意义的,生活还是流动的,水也没有静止。国家政权在组织着,建设着,任务是艰巨的:俄罗斯伸展在半个世界里。

在俄罗斯,个人正在通过确立和建设强大的国家而走向解放。在欧洲(1923年),个人是自由的,个人在交易所的阶梯上实现自己的自由,干着证券投机的买卖。且让优秀的孤独者们写下优秀的关于精神自由的书籍吧——而戴金边眼镜的青年人却迫使幻想者们吃着马铃薯皮,明天又迫使他们由于没有食物而呼吸新鲜空气,后天要他们搬运砖头去建造富丽堂皇的邪宅(在那里,青年人当然会开枪自杀,因为有一天他会猜不到杰比·摩根的雪茄衔在哪一边的嘴角上)。

这样,戴金边眼镜的青年人目前还在购买橡皮棍子:“必须坚决地消灭革命”。俄罗斯现在所遭遇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这类乎人的东西。斗争不是迅速的,不是容易的,这是一场旧世界的余孽同新世界的第一代之间的斗争。

我看到了揶揄的微笑。唉,别这样迫不及待地嘲笑吧。稍稍等一下吧,要不了一年的。事件进行得这样神速,就像我们在翻阅一本历史书似的。就在不久以前,人们谈论中的俄罗斯无非还是一个饥饿和恐怖的国家,而现在政府却准备输出两亿普特的余粮。原来分裂成几个部分的国家已经重新集拢起来。就在欧洲工人的力量用来维持自己不致饿死的最起码的权利的时候,俄罗斯工人的力量却正在进行复兴和巩固自己的国家的伟大事业。

在俄国革命中燃起了一抹新的曙光。用货币来代替人的颜面的骇人听闻的时代将要过去。我们总有一天会从这场噩梦里醒过来。海洋不能转瞬干涸,大地也不会在一昼夜失掉绿色的外衣。人类不可能一下子无可救药地灭亡。文化的一根枯枝掉落下来,而就在近旁,新的枝条却欣欣向荣。以“人对人——像狼一样”为标志的旧文化堕落到了使用橡皮棍子的地步,它将挣扎,抵抗,但是这个灭亡的时代将是可怕的、无人性的,正像戴着恐怖的纸面具的类乎人的东西一样没有人性。我是回家过艰苦的生活去的。但是,胜利将属于那些具有真理与正义的热情的人,——属于俄罗斯,属于那些将同它一起行进的、相信新生活的曙光的人民和阶级。到那时候,我们将在自己的和平的住宅的门前看到安静的大地、和平的田野、波浪起伏的庄稼。鸟儿将歌唱和平、安宁和幸福,歌唱在度过了凶年的大地上的幸福的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