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勒的《第四交响曲》

本世纪中叶,人们对玛勒的作品重新感到兴趣,这是玛勒生前所料想不到的,他一生饱尝艰辛,即使成名后,也备受同行的排挤和社会的冷漠。他曾伤感地悲叹:“从三重意义上说,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对奥地利来说, 我是波希米亚人,对于德意志,我是奥地利人,对于全世界,作为一个犹太人,到处我都成了陌生的闯入者,永远不受欢迎。”玛勒和现实的社会环境不协调,他在现实中倍感孤独、郁闷、痛苦和恐惧,这在他的音乐中化解成独特的个性语言,对于社会中的卑劣、庸俗,玛勒十分厌恶,他用一种怪诞夸张、扭曲或嘲讽的笔调来表现,同时,他又极其热爱并陶醉于大自然的美, 向往那淳朴、天真、童稚的生活和信念,把现实中所没有的理想境界,建立在幻梦遐想之上,寄托于与“尘世生活”相对立的天堂中,在同时代许多人的信念中已动摇了的“上帝”,却还活在玛勒的心中,并没有“死去”,因此,玛勒在自己的音乐中,真挚地表达对自然、人类、上帝的热爱之情,他力图用他自己真诚的音乐艺术创作,净化灵魂、拯救人类。正是由于玛勒音乐所蕴涵的对生活的种种情感体验,所饱含的忧虑悲哀和由此带来的敏感脆弱,以及对人类的怜悯同情,使他与他所处的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时代不相适宜,他的艺术趣味在那些喧嚣一时的,精美、华丽而肤浅的时尚中鹤立鸡群,但正因为如此,玛勒被后世所推崇,他的音乐使二十世纪的现代人感到亲切,而且能够理解。

玛勒的创作,除去早期两部不成功的歌剧外,只涉及了交响曲与艺术歌曲的领域,二者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他大半的艺术歌曲用管弦乐队伴奏,可以说是有浓厚的交响味道,而他的很多歌曲创作,又被用于自己的交响曲作品中,这使得人们自然而然地用歌曲所表现的内容,去理解玛勒的交响曲创作。他一共创作了十部交响曲(最后一部未完成),有些音乐史家, 把这些交响曲,解释成一个带序幕的“三部曲”整体,第一交响曲是序幕, 以他的艺术歌曲套曲《流浪少年之歌》为基础。第二、三、四交响曲,都有声乐部分,它们与玛勒所写的声乐作品《孩子们的神奇号角》的音调、歌词有联系。这是玛勒根据十九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编选的同名民歌集(另一译名《少年魔号》),所写的声乐艺术套曲。第五、六、七交响曲用的是玛勒的另一部声乐套曲《亡儿悼歌》的材料,但没有声乐参加。第八交响曲是著名的“千人交响曲”,它和用中国唐诗写成的《大地之歌》及第九交响曲构成“三部曲”的第三部分。玛勒曾说过“对于我来说,创作一部交响曲,就是建造一个世界。”玛勒所建造的这个庞大的音乐世界,不仅和他自己的生活经历、体验密切相关,而且承继了从海顿,经过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 到勃拉姆斯的优秀音乐传统。玛勒在音乐作品中,体现出他那个时代的“心灵和精神”。他以自己独特风格的创作,继续编织着传统的链条,使之成为二十世纪音乐的先声。“新维也纳乐派”的表现主义音乐风格,就直接从玛勒那里得到深刻的启示。

玛勒的交响曲创作结构都比较庞大,这也是历来音乐评论家们对玛勒持异议之处。《第四交响曲》的音乐语言要比其他几部通俗一些,而且是传统的四个乐章形式,因此,它是玛勒交响曲作品中,在音乐会上经常演出的曲目。我们试图以它来作为进入玛勒音乐天地的阶梯。

《第四交响曲》是一九○○年的作品,曾定名为“幽默”,后又删去,

交响曲丰富的内涵,恐怕只用这两个字,是不可能概括的。

第一乐章是奏鸣曲式。形式虽然是传统的,但它的音乐个性是属于玛勒的。乐章开始的三小节,利用吹奏装饰音的长笛及小钟铃的叮当音响,造成一种独特的效果,它象马车或雪橇的铃铛,给人带来轻松、愉快、欢乐和希望。这个铃声动机,不仅在第一乐章处处出现,而且一直贯穿到终曲乐章:

(谱例 148)

由这个动机,引出主部主题。它是一支海顿式的、优雅而温和的旋律, 由第一小提琴奏出。这里的表情符号是“轻松自在地”:

(谱例 149)

就是这支旋律所包含的几个动机音型,在展开部里得到充分的发展。玛勒的主部与副部都不是单纯的结构,主部的第二个段落是前段乐思的延续, 在音型上有一致的地方:

(谱例 150)

副部的音乐极为舒展、开阔,正象玛勒大量的声乐、器乐旋律一样,有着民歌式的朴素、单纯的风格。它开始以大提琴厚实、柔美的音色奏出,后由双簧管、小提琴与之应答:

(谱例 151)

副部也是复结构,第二段和第一段从节奏型到音调的性质极为接近:

(谱例 152)

副部用了一个内含幽默的音型结束:

(谱例 153)

结束部,玛勒做了特殊的处理。按古典奏鸣曲式的形式,呈示部的结束, 即使不用新的音乐材料,也必须是随着副部调性的转移,而偏离主部的稳定调性,比如这里,按常规呈示部应该结束在 D 大调,即主调 G 调的属调(副部的调性上),它以矛盾双方的初步冲突,引进展开部,这正是奏鸣曲式内部逻辑性的合理发展。但玛勒在这里,在呈示部结束的地方,让主部的铃声出现了,又由它引出了在主调上主部的再次呈述。这使第一乐章的奏鸣曲式里,包含了回旋曲式主题再现的稳定性质,也说明在玛勒的交响曲总体构思中,这个乐思的重要性。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的呈示部,虽然也回到了主调性,但主部的材料并没有回转。

展开部依旧用铃声开始,而且在展开部的中间,它还时时出现,有时完整,有时只是节奏型的形态。展开部的复杂结构的形成,主要是利用主部主题的各种变形、模进、音型的反向进行或扩展手法。其中还出现了一个新的材料,它的气质新颖独特,在末乐章中成为重要的因素,这支旋律天真无邪、清新动人,象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游戏:

(谱例 154)

再现部时,主部主题没有用铃声引进,而副部以更为深情、浓重的乐队

音响,在主调上再现。整个乐章还是由带着铃声的主部主题结束。

第二乐章是谐谑曲乐章,它使用了一支调高了一个全音的小提琴(四根琴弦的音高,从原来的 G、D、A、E 调成 A、E、B、升 F)担任独奏,这种对乐器音响奇特而敏感的想象力,是玛勒所擅长的,这与他那交响乐队的强大音响、乐器组合的复杂、细致、多变的手法一样,成了玛勒音乐语言的个性特征,在探索管弦乐队音响方面的成就,玛勒是可以和柏辽兹比美的。

异常的音高使独奏小提琴的音色变得尖锐、刺激,用玛勒的话来说,它是“神秘的、怪诞的”,确实,这支旋律不可能让人联想到美好、自然的事物,而是一种不详的、令人感到恐怖的幻觉印象,人们传说,在欧洲的中世纪,死神经常扮作流浪的提琴手,徘徊于世间。

(谱例 155)

这旋律回旋于整个乐章之间,似乎是挥不去的影子,在它反复出现的中间,各式各样的思绪、想象纷纷呈现,让人眼花缭乱。

作为这个主题内部结构的第二段,是另一支和它有密切联系的古怪舞曲,这一段在 C 大调上,与独奏小提琴的 c 小调旋律形成对比,它主要的音响是由加弱音器的提琴声部和竖琴的高音拨弦构成:

(谱例 156)

在这怪梦缠绕的乐章之中,也有比较明亮、美好的瞬间,比如,在圆号吹奏的音型上,小提琴奏出的歌唱性旋律:

(谱例 157、158)

还有黑管或小提琴声部的抒情性旋律,这些变换出现的旋律段落,在调性上与主题调性形成对比并置,整个谐谑曲乐章结束在 C 大调上。

第三乐章象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慢板乐章一样,用的是双主题变奏曲。有些反对玛勒的人们讥笑嘲弄他,说玛勒妄想成为贝多芬的继承人,确实,玛勒无论在艺术思想或音乐的形式上,都在力图恢复贝多芬的传统。但是,相距百年的两位作曲家是属于不同时代的,音乐风格的演变是必然的。大家可以就这个乐章,与我们前面论述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比较着来听,具体地领会两位作曲家的个性差异。

乐章开始的标记是“安静的柔板”,如果说前两个乐章是对外在世界的印象,那这个乐章就是内在情感的强烈抒发。第一主题(A)的表情标记为“如歌的、富于表情的”。它起初由大提琴安祥而平和地奏出,之后,第二小提琴与之应答,始终是一种沉思、冥想的氛围:

(谱例 159)

听这个主题的时候,还要注意低音提琴拨弦的伴奏音型,因为,玛勒的主题在变奏中,改变的厉害,有时要靠这个伴奏的音型,才能更快地意识到第一主题的再现:

(谱例 160)

第二主题(B),“悲伤的、哭泣的”,它内含着激情和不安:

(谱例 161)

尤其是小提琴紧接着的旋律,在呈述的过程中,已显示出展开的幅度和潜力:

(谱例 162)

这两个主题,依次分别进行了变奏,在情绪和形象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如此安静的呈示到狂热激情的震荡,似乎情感的闸门大开,毫无阻拦。这里体现出玛勒作为现代音乐艺术家,对纯主观意识和浪漫派艺术趣味的追求。第一主题发展到后来,成了更加欢腾的海洋,到它第二次变奏的结尾处, 融合进第二主题的悲剧性因素(这个主题旋律只进行了一次变奏)。当低音提琴拨弦的节奏型出现,音乐明显地减弱,而听众期待着乐章的结束时,音乐却又展示了一段新的意境,第一乐章展开部中,天真纯净的主题在这里出现了,它意味着与尘世相对的光辉灿烂的天堂已经临近。

(谱例 163)

第二主题旋律的激情,也在憧憬中变得平静了、消失了。

(谱例 164)

末乐章创造了一个幻想中的彼岸世界,那里没有痛苦、贫穷,只有快乐、安宁和幸福。玛勒用他的歌曲集《孩子们的神奇号角》(一八九二年作品) 中的一首歌,作为主要主题。这首名叫《天堂的欢乐》的歌,歌词原是来源于古老的德意志巴伐利亚的民谣:“天空中挂满了小提琴”。

玛勒本想用第二乐章的材料象征“尘世”,在这个乐章中与“天国”相对照,但后来决定这个乐章集中描写天堂的生活。歌词共有五段,大意如下:

我们安享天上的欢乐,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逃避尘世的原因。在天上听不到任何尘世的喧嚣!一切都生存在最友善和宁静之中!我们过着天使般的生活!我们充满愉快!⋯⋯

圣约翰献出他的小羊⋯⋯圣路加把牛宰杀⋯⋯天堂的地窖里,美酒一文钱不要,天使们在烘烤着面包。

各种芳草生长在天堂的花园里!最好的芦笋、洋芋、菜豆应有尽有,还有我们想要的任何东西,都装满在大盘子里供我们自由地享用!鲜美的苹果、梨和葡萄,果园里的任何东西,园丁让我们自由地摘采!你想要野兔,它们从宽阔的街道上向我们跑来!

斋戒日到了,鱼儿快活地游来游去!圣彼得早已在天堂的池塘里张起了网和鱼饵,圣玛沙在准备烹调。

尘世上的任何音乐都比不上我们的歌唱,千万个少女全都善歌善舞⋯⋯ 天使的声音使人欣慰,一切都为欢乐而苏醒。

这些朴素动人的词句,唱出了世间贫穷饥饿的孩子们对天堂最实在的需求。玛勒用音乐真切地表达出这些质朴的愿望和美好详和的意境。

音乐随着歌词,也可以分成五个段落。主要的主题就是来自第一乐章展开部的那个新材料,它在第三乐章的末尾已经先现。乐章开始,由黑管引奏, 然后女高音唱出这悠然宁静的曲调。

(谱例 165)

它在第三、第五段(结尾段),又稍有变化地重现,调性分别在 C、G、E 大调上,而第二、第四段歌词上的音乐,是两段调性不甚稳定的、色彩比较暗的旋律,变化音较多,小调性质。

第一乐章的“铃声”动机,作为间隔歌唱的乐队部分,成为结构这个乐章的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上,它和歌唱主题在装饰音的因素上,是共通的, 所以,当整个乐章接近结束时,英国管拖长了装饰音,可以说是主题与“铃声”的综合。人生和天堂的幻梦一齐逐渐远去了、消失了⋯⋯

(谱例 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