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到十九世纪的下半叶,柴可夫斯基和同时期的“强力集团”五位成员一起,继承俄罗斯民族乐派奠基者格林卡开创的事业,成为俄罗斯新时期音乐的代表人物。他的创作虽然在西方引起不同的评价,认为他追随德、法风格, 缺少民族性,但俄罗斯人民热爱他、尊崇他,斯特拉文斯基曾说过:“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彻底的俄罗斯人”。他和“强力集团”的艺术趣味与追求是有不同,但他们以各自所擅长的方式,共同为俄罗斯音乐做出了贡献。柴可夫斯基作为俄罗斯的作曲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十分注意广泛地吸收西欧音乐的创作技巧,他所关注的题材不是英雄性的史诗、俄罗斯帝王的功过,而是现实中普通人的情感体验;不是群众性宏伟气魄的大场面,或奇妙、富于幻想的神话故事,而是作曲家本人“经历过或看到过的”,能使柴可夫斯基自己“感动的情节和冲突”。这种突出强调个人主观意识的创作思想,体现在他的大量作品里,使他的音乐创作具有独特的个性,以其感情的强烈起伏和诚挚动人为最突出的特征。

在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创作中,最著名的可以说是《悲怆(第六)交响曲》。这是他生前最后的一部作品,被人称做“天鹅之歌”,意味那天鹅临死前最美的歌。而“悲怆”这个标题,是柴可夫斯基在作品完成后,再考虑加上去的。他在与友人的通信、谈话中,屡次涉及到音乐作品的标题性问题, 对那些“不表现任何内容,只无谓地玩弄和弦、节奏和转调的交响曲作品” 很反感,从这个意义上,他不反对把自己的作品视为“有标题性的”。但柴可夫斯基强调:“这个标题却绝不可能形诸于文字⋯⋯交响乐不是应该表现难以言传的、出于内心要求而一吐为快的那一切吗?”因此“悲怆”这个词汇,仅仅是交响曲所表达的情感内容的总体概括,并不能以此标题来简单图解整部交响曲。在动手写第六交响曲的前一年——一八九二年,柴可夫斯基已构思了另一部标题交响曲,题名为《生活》,还为它拟了提纲:“第一乐章全是激情、满怀信心、渴望有所作为。应该写得简短。(末乐章死亡是破坏的后果),第二乐章是爱情,第三乐章是失望,第四乐章则以生命的熄灭来结束,同样,也是简短的。”就是说,柴可夫斯基曾想写一部有关人生—

—青春、爱情、老年、死亡的哲理性交响曲。这部交响曲没有写下去。但用音乐来表现作曲家对人生的体验与思索的意图,并没因此放弃,而是渗透在一八九三年第六交响曲的创作构思中。柴可夫斯基自认为《悲怆》“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好的,最真诚的一部”,“毫不夸大地说,我已经把我的整个心灵都放进这部交响曲了⋯⋯”。

作曲家想要用音乐来概括“生与死”这个深刻宽泛的内容,交响曲这种善于表达矛盾冲突、变化统一的大型结构是最为合适的,《第六交响曲》就是采用了传统交响曲的四个乐章结构,但根据柴可夫斯基所要表现的内容需要,这部交响曲在许多方面突破了规范模式。

第一乐章,奏鸣曲式快板。在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创作中,尤其是最集中地体现他成熟期创作风格的第四、第五、第六交响曲中,第一乐章是重要的核心乐章。它篇幅长大,音乐中体现出的心理冲突、激烈演变极其强烈, 所展示的人生戏剧在十分广阔的范围内进行。奏鸣曲式的各个部分都增加了内容和形式的分量。如果我们将《悲怆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和海顿的相比较, 就可以清楚地体会到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古典和浪漫,德奥和俄罗斯之间

的巨大区别,从而意识到,时代的变迁给音乐的传统形式带来多大的变化。第一乐章有引子,这是一支低沉、缓慢而阴郁的旋律,它由大管在低音

区奏出,象是沉重的叹息:

(谱例 138)

它不象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引子在乐章中,起着主导动机的作用, 但它同样是主部主题及整个乐章音调的核心“种子”,它从乐章的主调——b 小调的下属调(e 小调)开始,这样一来,引子不仅在情绪上、音调上为主题做好准备,而且增加了导向主部的调性运动的力量。引子的作用被大大地扩充了。

呈示部已显示出奏鸣曲式的展开性质,不仅主部与副部主题对比十分鲜明,而且主部主题包含了非单一的多种因素,自身已构成了戏剧性的强烈发展,主部总的音乐性质焦虑不安,激情的动机在急促地模进,将音乐推向高潮:

(谱例 139)

副部的行板(Andante)与主部的不过快的快板(Allegronon troppo) 对比,调性在 D 大调上。副部的旋律具有柴可夫斯基式的温暖、舒展和富于诗意,音乐气息悠长而宽广,主题用装上弱音器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的音色, 在木管、圆号的轻柔和弦的背景下,季婉而略带忧愁地抒发出来:

(谱例 140)

在柴可夫斯基这里,副部和主部的结构都扩展了,主、副部都是相对独立的三部结构,各自的中间部分虽在材料上前后有对比,但音乐性质是接近的,我们看看副部的部分,随着扬起又落下的起伏旋律,渴望与憧憬的情感充溢其中,它和副部的第一部分及其再现是相互补充的关系,仅仅是更加冲动一些:

(谱例 141)

结束部的音乐材料和情绪都是副部的继续,似乎主人公已沉醉于梦境之中,是对过去的温存回忆,还是对未来的美好向往?无论是什么,展开部音乐的进入,狂暴地冲散了一切。

展开部是第一乐章、也是整部交响曲的高潮段落。它主要发展的是主部的材料,主部的几个因素都分别地得到充分的展开,副部的抒情材料基本没有出现。因此展开部的材料十分集中,它包括了几次强力度的冲击,将尖锐紧张的矛盾冲突、奔腾倾泻的情感波涛推向最高点。柴可夫斯基的管弦乐思维是极富个性的,旋律线条大起大落,乐队织体交错穿插,《悲怆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展开集中地体现了作曲家的这个创作特征。展开部惊心动魄的悲剧中还出现过一个新的音乐材料,它庄严、肃穆,采用的是教堂音乐“与圣者共安息”的歌调,它的加入与对比,更增加了“悲怆”的气氛。

柴可夫斯基还创新地处理了再现部,因为主部主题在展开部中的不断展开,使再现部主部的进入并不明显,好象是展开部在继续,因为它诉说的激情丝毫未减。但在调性上音乐回到了主调,这意味着确实是“再现部”。因此,副部的再现显得尤为突出,它在主调的同名大调(B 大调)上再现,使

之更加深情美好。音乐从此再没有形成高潮,短短的尾声将激情逐渐平息下去,结束了戏剧性的第一乐章。

第二乐章是“优美的快板”,它与第一乐章相比,显得单纯而轻松。节拍是不对称的五拍子,但乐句还是规整的八小节结构。这种舞会的情景和音乐形象,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作品(艺术歌曲、交响曲等)中是常见的。舞蹈性的主题用大提琴的柔美音色奏出,和复三部曲式的中间部分的主题比起来,它优雅,但较客观、冷漠:

(谱例 142)

在这支舞曲之后,弦乐声部奏出同样性质的五拍子的舞曲。

和舞会、舞曲形成鲜明对比的中间的第二大部分,和第一乐章的音乐紧密相连的,是那下行的、二度的哭泣呻吟的音调:

(谱例 143)

第一大部分的舞会音乐全部再现以后,乐章有个小尾声,总结性地出现了哀怨的动机和舞会的音型,使乐章完满结束。

第三乐章相当于贝多芬式交响曲的谐谑曲乐章。是“极急的快板”,采用 12/8 的节拍,具有进行曲的性质。对于这个乐章,音乐学家们做出了不同的解释:一是它充满了“古怪的生灵”、“恶魔”般的“恶毒的突击”、“时而带着狡狯的戏弄色彩,时而骄傲地自我表现”,总之是“邪恶势力的飞翔⋯⋯ 对于一个有意无意陷入魔阵的人来说,一切出路都断绝了”。另有分析说这个乐章是“英雄主义的进行曲”,它象神话故事中,那个大胆地飞向太阳的幻想家依卡尔的形象。也有的人,出于对柴可夫斯基政治态度的看法,认为第三乐章的混乱、嘈杂、怪诞的音响,是对那个时代革命群众运动的歪曲和丑化。总之,音乐的力量如此之大,能使人们忘情地投入,并且加进自己的情感和理解,而这种理解,由于每个欣赏者自己的修养、角度不同,会得出绝然不同的结论。我们在这里用不着判断孰是孰非,还是努力把握住音乐的特征和具体手段,然后随着自己各方面(历史、文化、艺术、哲学及宗教等) 修养的提高,再去形成自己对柴可夫斯基音乐理解的个性。当然,只要观念和方法对路,对音乐本身意义和内涵的理解就会接近“真理”,而不会太“离谱”地遐想。

第三乐章的音乐确实不同凡响,它和古典的小步舞不是一回事,也没有贝多芬谐谑曲的豪迈与泼辣。这个乐章采用的是没有展开部的奏鸣曲式。一股三连音音型象旋风一样飞旋而去,它一直持续到副题的进入,使主部主题显得急促、喧闹、怪诞而变幻莫测:

(谱例 144)

进行曲式的副部主题,它的雄壮显得僵硬、外在、夸张,甚至有些粗俗和带有强制性:

(谱例 145)

第三乐章虽然没有展开部,但主部和副部主题在音乐的呈述过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冲突又彼此补充,使整个乐章杂乱、粗暴的性质更加突出。

《悲怆交响曲》最具独创性的地方,就是以“最沉缓的柔板”来作为交响套曲的结束乐章。柴可夫斯基前几部交响曲的末乐章,都是积极、明朗而壮丽的快板乐章;第六交响曲却打破常规用了慢板,这完全是由于整体构思的需要而做的形式变革,从乐思的内在逻辑上是自然合理的结果。

第四乐章是三部曲式,比第一乐章要单纯些,总的情绪是异乎寻常的悲愤,可以说是声泪俱下,第一主题一进入,就显示出巨大的悲剧力量,小提琴声部交错进行,在听觉上形成了下面的旋律:

(谱例 146)

在这之后,音调的力度不断增长;到中间部分速度稍稍紧凑,各个声部采用柴可夫斯基典型的音乐语言,不断下行的旋律线条和上行的模进音型结合在一起,形成强烈、浓重的音流。这种紧张的趋势带来了极富表现力的效果:

(谱例 147)

第一主题再现之前,音乐突然中断(利用休止符),使感情达到戏剧性的高潮。主题再现的时候有所扩充。乐章的结尾用中间部分的主题材料,它们在交响曲的主调性(b 小调)上呈述,逐渐低沉下来,直到全部音乐在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低音区里完全消失。

《悲怆交响曲》表达出了人生深刻的悲剧性,仿佛作曲家由于悲戚、痛苦和疲倦而万念俱灰,再也鼓不起生活的勇气了。但如果柴可夫斯基没有突然逝去(《悲怆交响曲》首演的九天后),他也许会重新奋起,继续进行音乐的创作和他那“惋惜过去,希望将来,永不满足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