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人书是我童年、少年的生活教科书，是我精神生活中的享受，但可惜毕竟不是天天都会有一两分的零花钱。记得我小学三年级时过“六一”儿童节，班上的同学和胡同里的孩子各有各的去处，有的学校还组织学生去公园游园和进行别的集体活动。我向妈妈要了五分钱，这简直是——拿今天的话来形容就是一笔巨款，一年难得有几次口袋里有这么一笔我可以随意支配的款项。当然，买大件（不是如今的大件）如木头刀、风筝，家长会给钱，但那必须专款专用，实报实销， 买蝈蝈儿决不能弄个蛐蛐儿回来。

话说我小学三年级这次“六一”儿童节，我考证年代，那是 1951 年的夏天。我揣着五分钱，一早儿就欢蹦乱跳地跑出胡同，进了闹市口一家小人书铺，这一天，书铺里孩子倒不多，大约都到别的地方玩儿去了。我和掌柜的一商量，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您要对我们儿童多照顾，我给您五分钱，今天您得多饶上点儿。老爷子挺痛快，满脸堆欢：“好说，好说，学生，你拿七本儿看吧。”啊，这就叫节日，一次能挑七本小人书看，一年就这么一回。

我挑了七本书，坐在一处靠亮儿的地方，轻轻地、慢慢地翻开第一本书的第

一篇，我要好好地享受这快活时光了⋯⋯待到我合上最后一本书的最后一页，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头发昏，眼发花，肚子也饿了，回到家饭早就凉了。已是下午一点多了。不过那年头家长不大管孩子的活动，我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节日，1951年的儿童节。

小人书是我儿时的梦境，我如今还记得当时看过的武侠小人书的不少书名：

《七剑十三侠》、《蜀山剑侠传》、《七剑下天山》、《巴山剑客》、《蛮荒侠隐》、《青城十四侠》、《醉侠》、《呆侠》、《七侠五义》、《北侠草上飞》、

《南侠燕子飞》、《大侠满天飞》⋯⋯最初，我进小人书铺看到的大部分就是这些书。但我爱看，爱得入迷，我从小培养起爱看武侠小说的兴趣，这是启蒙阶段， 书中那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济困扶危，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蹿房跃脊，轻功提纵，巧摆乱石桩，梅花桩，青竹桩，金刀换掌，八步赶蝉，金鸡独立， 一鹤冲天，落地无声，踏雪无痕，英雄少年，美髯剑客，佩剑女侠，古怪道人， 大和尚、胖和尚、花和尚，“刀枪剑戟，斧铖钩叉，鞭锏锤抓，镗棍棒槊，拐子流星”，十八般兵器，加上外门兵刃，眼花缭乱，数不胜数。至于书中人物，鱼鳞紫金刀胜英，三支金镖甩头一子黄三泰，他儿子黄天霸和窦尔敦不和，白眉毛老西儿徐良，小侠艾虎，巴山剑客卢奇⋯⋯

最早我看小人书真是蒙着认字儿，那时还不会查字典，有些字就瞎念，不料我班上一个同学也是瞎念字儿，而我们所见略同，都把一个“淫”字念成“摇” 字。大凡小人书里好人坏人泾渭分明，侠客们仗义行侠，为民除害，而坏人们则无恶不作，欺压善良，有一类坏人就是白菊花这样的采花贼，白天到处溜达，看到谁家有貌美女子，晚上就蹿到人家房外，隔着窗子用吹管儿把闷香吹进去，把人家闷倒，就跳进屋去干坏事，这种江湖上下九流的贼人是侠客一定杀之后快的坏蛋。我和我那位小学同学，不约而同把个“淫贼”认定是念“摇贼”，尽管字儿念错了，意思还是明白的，我们在学校课间休息，追逐玩闹，我装剑客追他， 他当然也装侠义有时追我，一边追一边跳上台阶，蹦进屋门，像是夜行人在一片房屋上施展夜行术，飘来荡去，嘴里不闲着地高呼：“大胆‘摇贼’，哪里跑， 看刀！”小孩子口无遮拦，如果换个词儿“臭流氓你往哪儿跑”我们是说不出口的。满院子跑来跑去一口一个“摇贼”，这时前面跑的孩子一头撞上了一位老师， 老师就问，你们喊什么贼呀！什么意思？大家都是同学不要贼呀贼的叫。于是我们彼此吐舌头，跑了。我相信那位老师至今也不明白，我们说的“摇贼”是什么意思，如果他老人家还记得当年那两个孩子的话。

往事如烟，少说四十多年了，如今的孩子不可能再看到那时的武侠小人书了，我真想找两本小人书，留个纪念，可是遍寻无着，不知哪里还会有那些小人书。看武侠小人书，同学之间也会有小小分歧，我喜欢梅华画的小人书，我的同学喜欢沈曼云的画法。我觉得梅华画的人物很写实，画的刀剑线条也很舒服，那造型让我觉着有股美感，人物无论老少美丑，都画得中规中矩，线条端庄沉稳。而沈先生的画法，线条有些夸张。这是我最早形成的对画儿的审美标准，至今我在提笔作画时，在小时候受的影响，仍有迹可寻。

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当年看过梅华画的小人书后，以为那时梅华已是一位老先生，可没想到四十多年后，我找到他，他不过才七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