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年 5 月 1 日,这个国际劳动节,我是在上海度过的,本台戏曲音乐部

的江则理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到我家来邀我参加“上海国际越剧舞台艺术展播”开幕式的主持工作,他对我说:“活儿不累,我的意思是叫你去上海连工作带休息,总闷在家中也不是个事儿。”我 1998 年夏踝伤以来,快一年了基本上没离北京, 只在这年岁末照惯例去了趟奥地利,转播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江则理叫我去上海,算是一年多第二次出远门。他为了增强我去上海的动力,告诉我,他要陪我一块儿去趟周庄,那是江南唯一保留明清建筑格局的水乡,常去南方出差的人要是没去过周庄,没吃过周庄烧的肘子,才叫遗憾。陈逸飞的那张油画《桥》,邮票上都印了,就是在周庄画的⋯⋯

其实,他不动员我,我也是要去的,因为我正在写一篇散文《情人墙遐思》, 还有许多细节,我需要去上海了解一下,我打算到夜色中的外滩再漫步一次,以往去过多次,但要落墨于纸了才觉得对外滩的印象还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我要再去看看,看看大上海,看看上海的几位朋友。

于是 4 月 30 日下午,我就飞到上海。外滩去了,周庄去了,几位朋友也聚了一下。我和袁鸣主持了开幕式,和袁雪芬老师、余秋雨先生以及上海台几位同志一块吃饭时,我又想起了有关小人书作者的事,排练时我问一位上海台文艺部的同志:“有位画家名叫颜梅华,听说住在上海,侬阿宁(认)得?”对方忙说: “阿拉宁得咯(我认识)。”“太好了,侬帮我问问看,哪能(怎么)找到伊(他)。” “没有问题,阿拉帮侬联系。”

这确实是意外的收获,这次在上海电视台演播现场旁的一分钟交谈,是形成本篇文章的缘起。由于当时时间有限,没能见到颜先生,回到北京想再联系,别说颜先生家居何处,电话号码我不知道,连上海台的那位同仁也记不清了,好多重要的事务的细节由于我没培养起记录下来的习惯,日后的损失可谓不小哇。“多个朋友多条路”,把“朋友”忘了,这条路也就没了。好在我记忆虽差,朋友却还真不少,回到北京我又打听颜先生,正好 5 月中在炎黄艺术馆有个聚会,郑闻慧女士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参加,这次聚会上,炎黄艺术馆拿出几十幅黄胄先生未完成或从未与观众见过面的画卷,真让我大开眼界,获益匪浅。先生对创作既勤奋又认真,每一幅作品都有好几稿创作构思的图卷,勾线、设色的每一步历历在目。这次集会,黄胄先生的门生史国良在场,这位老兄如今身披袈裟,成了九十年代的出家人,但绘画仍是他本行,我问他:“国良(我从未呼过他法号), 你知道颜梅华先生吗?”“知道呀,他在上海,我帮你找他电话。”

一个晚上,史国良给我打来电话,告诉了我颜先生上海家中的电话号码。我打了几次,没有人接。就在怀疑这个号码真实性的时候,有一次接通了,对方是操着上海口音的老先生。一定是颜先生。“颜先生,我是中央电视台的赵忠祥。” “哦,你好。”“颜先生,我本该早认识您,今天才跟您通上话,我最近在写本书,其中有对儿时的回忆,我小时候最爱看小人书,我那会儿看的武侠小人书, 有位作者署名梅华,冒昧地问一句,是您吗?”“是我。”哇塞!!!四十多年了,儿时的鲜活记忆中的问号,一直打了四十多年的问号,今天有了答案。颜先生,您真伟大,您慰藉了我的童年,也让我的文化背景中多了一个篇章。

梅华先生说:“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画小人书时,才二十岁左右,那是为了生活,我那时也读了不少武侠小说,如还珠楼主写的书,很喜欢,所以就画了不少,唉,那是为了生活,有不少毒素。”我在电话里立刻接口:“颜先生, 您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点失落了,用今天的一种观点来看,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小人书对于我儿时来说就是童话,我虽然小,但我也从不会真的相信侠客们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也没抛弃学业和小朋友外出到深山老林去拜师学艺,

总之,您的作品给我当时带来了快乐,也使我日后很喜爱武侠小说。”颜先生说: “我这个人自小家教很严,父辈都是做学问的,我读了不少书,我是画人物画的, 不读书、不读史怎么去创作。”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也很喜欢你们的《动物世界》,我也要画一些动物。人物画,特别是古典人物,要有马来相匹配。”最后, 老先生说了一句话我特别感兴趣:“你认识荣宝斋的米景扬吧?”“岂止认识, 我和未经理是好朋友。”“那你通过他可以了解我,他对我早年的事比我自己还清楚。”

于是,我在电话中又和米景扬聊开了。 “我小时候最爱看小人书,特别是武侠小人书。”朱先生一开口就和我产生

了共鸣,只奇怪这么多年我们就从没谈过小时候的事。米景扬长我几岁,所以他对解放前后的小人书情况比我清楚。“那时候,应该是 1947-1950 年,全国的小人书都是上海出版印刷的,当时有几位作者,如:赵宏本、颜梅华、陈光义、钱笑呆⋯⋯我最喜欢的是赵宏本、颜梅华。赵宏本也还健在,他当时画的《七侠五义》非常好,颜梅华最后画的几本小人书,《铁师骑》、《铁师镖》、《夜闯青狼谷》等,达到了那时期的一个高度。我那时觉得他画的人物很真实,尤其是刀、枪画得很好。”“这点,我的看法与你一样。”“后来,我到上海出差,打听颜梅华,真找到他了。”“哦。”“我看了他创作的国画,画得真好,不但人物,他的山水、花鸟都画得好。我就跟他商量,今后他的作品荣宝斋包销。颜先生很高兴,我和他就算有缘。这位老先生好得不得了,他对我们的协议遵守得很严谨,他对所有私下打算买他画的人都说,你们要买画去荣宝斋买。他前一个时期画的扬州八家,风尘三侠,三国人物画十分传神,颜先生用了四年时间画了一个人物长卷《一百○八将》,现被日本人收藏。”

我和米景扬一样,也是因先前看过颜先生的小人书,对他产生了兴趣,而后又找到了他,米先生与颜先生结成了友好的伙伴关系,而我则只要证实一件事, 即当年的梅华就是颜梅华。

想找到颜先生,其实是一种怀旧情结使然,想解开那个儿时在心中打下的结,提到小时候,就不能不想到看小人书的情景,而提到小人书,就会想起梅华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一个符号,是遥远的神秘的谜。有一天,有一件事,勾起了我的怀旧心情。那是几年前,我看到一本拍卖公司的画册,其中有一幅人物画, 画中人是顶盔贯甲、罩袍束带的赳赳武将,跨在一匹骏马之上,此画作者署名颜梅华,我立刻意识到这位颜梅华就是昔日我看过的武侠小人书署名的作者梅华。尽管星移斗转,颜先生如今的作品已具大家风范,不是原来那墨线勾出的小人书中的武侠形象,由于我过去太喜欢他的人物画,我曾认真临摹过。所以我发现, 如今的作品中有与原来小人书笔墨的亲缘关系。这里面的缘故很难与外人言说, 自己动手画过画的人就都会对别人的绘画看出点门道。我当时曾问过,这位颜先生可还安好,有人告诉我,这是上海的一位画家,经常会有佳作问世。我虽然默默认为颜先生应是当年小人书的作者梅华,但也不敢断定,我一直想探询一下, 让我有个实证,有个几十年悬念的圆满答案。

就在我给米景扬打电话之前,我也向范曾打听过颜先生的艺术活动,范曾很郑重地对我讲:“大凡名家,十之有九忌讳别人说他早期曾画过连环画。其实画连环画有什么不好,鲁迅先生讲过连环画创作中可以出大家。我在希斯廷教堂看过米开朗琪罗的壁画,那就是宗教题材的连环画。”是的,他提到希斯廷教堂, 使我想起米开朗琪罗仰面朝天夜以继日创作的故事,据说为了完成穹顶的辉煌画像,他的脚都在皮鞋中沤烂了。欧洲中世纪统治人们思想的教会,却培养与造就

了文艺复兴的奇才,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欧洲文艺复兴三杰,他们的共同特性就是叛逆,敢于把神坛、圣像的绘画创作赋予人性。

有了这个过程我才拨通了颜先生的电话。

颜梅华先生画武侠小人书,我曾爱看武侠小人书,是他醉心的读者,两个处于天南地北的人,一个创作,一个欣赏,但却有着一种牵连,也有着共性,我们不仅未曾走火入魔,而且以后事业有成,颜先生如今是一位中国人物画艺术家, 我是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当年就是当年,日后就是日后,当年并没有中毒,倒是有了抵抗力和辨别力。

颜先生说,解放后,他停止了画武侠,他画了不少革命题材的作品如《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等。我告诉他,我也从那以后开始看新的题材,新的人物,新的小人书,受到了全新的熏陶。欣逢盛世正当成长懂事的关键时刻,一批有意义有理想有品位的艺术精品出现了,我赶上了,幸何如之。在 1951 年以后也就是我看小人书度过的“六一”儿童节之后,各家小人书铺书架上的武侠小人书逐渐销声匿迹,有的是因破旧而淘汰,有的就被新内容的新小人书所取代。旧式的武侠小人书,寿终正寝,而这段历史因年深日久也就几乎无迹可寻,因为我问过颜先生,当年的作品或是画稿或是成品书,您手头有没有留下一些。颜先生说:“没有,一点儿都没有。”尽管可以理解,但我实在有点惋惜,虽说这些小人书的内容有一定的糟粕,大部分的绘画也是算不得艺术创作的,但,作为一段文化历史的见证,灰飞烟灭,无迹可寻,着实可惜。“连环画可以出大家。”连环画也可以使名家受益。据说许多电影导演从连环画中受到启发,激发了创作的灵感,电影讲究蒙太奇艺术,蒙太奇法语的意思就是组合,组接,是一幅幅动感的画面组接,电影就是逼真的人物、景物构成的动起来的连环画。

小孩子识字不多,看连环画可以懂得故事内容,大人也爱看小人书,见仁见智,从中都有所收获。据原来新闻电影制片厂一位老记者讲,他看见毛主席有时也看小人书,贺龙同志爱看小人书,也是很多人知道的。因此,不独“连环画可以出大家”,大名家也看连环画,连领袖都爱看连环画。

当书店里不再有武侠小人书时,也是我认字儿较多、希望看点字儿书的时候,我去小人书铺的次数明显减少了,1951 年以后,前苏联卫国战争题材的小人书,中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小人书,多了起来,童话题材的以及中国古典名著的小人书也兴旺起来。

我是先看《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镜花缘》、

《聊斋志异》等题材的小人书,然后读了原著。这其实有极大的好处,我脑海中先有了孙悟空、猪八戒、唐僧、牛魔王的绘画形象,而且不止出自一位作者之手, 所以有了多个侧面、多种角度、多种风格所集中体现的大同小异的人物具像,然后在小学五、六年级试着翻看原著时,虽然有太多不认识的字儿,但好像容易入门,觉得字里行间就闪现着孙大圣、猪八戒等形象,至少读起原著来眼前就不断有着具体的画面,如火焰山、高老庄、人参果、蟠桃会、小龙马、水帘洞⋯⋯读其他原著时,每出现一位人物,在书中是白纸黑字儿,可是在我眼前却是鲜活的画面,有人物,有山水,有亭台楼阁,有大场景的两军厮杀,有小规模的话锋相辩,有鸿门宴,有舌战群儒,有草船借箭,有七星坛,有虎劳关,有长坂坡,有猛张飞,有黑李逵,有武松打虎,有浔阳楼宋江题诗,有林冲夜奔,有十字坡黑店,有一丈青,有母大虫,有浪里白条,有鼓上蚤,有柳湘莲,有尤三姐,有袭人,有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有晴雯,有凤姐,有怡红院,有潇湘馆,有刘姥姥进大观园,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有“情切切良宵花解

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我借助小人书给我的活生生的画面,去核对,去印证,去探索,去发现,去充实再去想象,终于使我明白了任何小人书人物、景物的造型、造象,都不及我头脑中的想象更光怪陆离,更千姿百态,更无穷无尽,更津津有味。同时,我在小人书铺、新华书店和图书馆的读书与在学校课堂上的学习并行不悖,课外书籍充实着我的精神世界,使我无比向往它们所展现的万千景象,并使我终身受益。

我离开学生时代前的最后一幕发生于国子监首都图书馆。1959 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坐在静静的阅览室中,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小说,这时,有一位同班同学急匆匆找到了我,他说:“电视台来人啦,叫你快去!”我站了起来,像往常一样还了书,走出门,哪知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看书,以后再没机会旧地重游。我从静悄悄与世无争的精神憩园里,走上了充满喧嚣、充满欢笑、充满烦恼、充满挑战、充满机遇的一个新天地。拎着我的一只旧皮箱,迈着胆怯的步伐, 脑子里装着高中以前课堂上学的那点儿可怜的知识,当然,也在心中装着从武侠小人书、连环画、童话故事、神话传说、中国古典小说、现代小说和俄国、法国、英国等外国小说中获得的种种教益,跨进了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青年不该这么早进来的,20 世纪电子媒体中注定要发展为最神奇、最浪漫、最时髦、最宏伟的中国中央电视台(当时叫北京电视台,当时,乃至很长时间,它不起眼)。

路是新的,生活的格局也从此完全改变,但有一点始终不变,那就是我一直在读书,一直深深地爱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