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提起小人书铺,我的许多同龄人一定都非常熟悉。我小时候,住在北京火车站附近的水磨胡同,这一片北京老平房如今已被高大的建筑所代替。我家在拆迁前搬走,所以不晓得当街坊四邻离开这片他们住了几十年的老地方时,彼此互道珍重的情形。自打盖起这片大楼以来,我从没进出过这一带,然而每当我乘车过往这里时,都会产生一种很复杂的心情,“物是人非”故然令人惆怅,而“人在物非”也依然令我怅惘。
楼高了,灯亮了,街宽了,但原来的风味完全变了。北京站正门直对的马路, 原来是一个窄胡同,叫闹市口,顾名思义,这一带热闹极了,窄窄的路两旁小商店一家挨一家,小饭馆、小摊小贩占满了所有能容他们叫卖的地方,这闹市口是南北走向,我家所住的水磨胡同是进闹市口左手第一条胡同,东西走向,这条胡同的最东头,走出口去就到了原来的城墙根儿了。北京古观象台就坐落在这里。我们这条胡同在我小时候也算小有名气,因为靠东头住着吴作人,大画家,美院院长;靠西口住着李甫仁,有名的中医。中间就是我住那儿,不过那时的我才上小学,没人料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日后我也出了名,后来知道我名字的可能比知道他们二位的要多,但论起真才实学,西边的这位是医术高明、声名远播、能给高干开方子的中医权威,东边那位是我出了这胡同以后才认识的吴先生,如今已然谢世,他是中国画大师。我会什么?
水磨胡同西口正对着的是洋溢胡同,出洋溢胡同西口就到了东单,水磨胡同南面平行的胡同叫裱褙胡同。东裱褙、西裱褙,这是一条铺了柏油的街,徐悲鸿故居与我家几乎背靠背,我小时候独自去那里看那些如今陈列在徐悲鸿纪念馆中堪称国宝级的作品,《愚公移山》、《奔马》等等,当时就觉得那些作品气势逼
人。
我小时候和小伙伴们拍洋画、看小人书、斗蛐蛐儿、放鸽子、弹玻璃球、捉迷藏⋯⋯大部分美好的光阴就是在这一带度过的。
四合院的风情,胡同情结就在我心中纠结着。“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我就从胡同里走出来的。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们北京的小孩子,很多是从北京的胡同里走出来的。拆了,如今都拆了。闹市口是早没了,自打火车站一建就拆掉了。后来,我曾住过的这一片平房也都拆了,建成了十分气派的高楼,培养和积攒了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都市风情,而我的童年和儿时的梦境,我的根,我所有过的烂漫年华的烂漫情怀,在哪里呢?如今,当我过往这里时,看着昔日的住宅区里矗起的大楼,感到高兴也感到莫名的失落,因为我童年、少年的时光似乎就压在这一片大楼下了。闹市口还鲜活地在我眼前浮现,那热闹的市声,那出入商店的人们,那小饭馆里飘出的菜香和伙计的吆喝声,灶上师傅用炒勺敲击发出的叮当声还在我耳畔回响,在那地摊上用新鲜的荷叶托着的一对对青色的大对虾,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人民币一角五分钱一对儿。炸油饼的,烙烧饼的,摊鸡蛋的,卖冰糖葫芦、瓜子化生的,这是每个孩子都能吃到自己爱吃的零食的地方。还有卖蛐蛐儿的,卖蜻蜓的,卖风筝的,卖空竹的,还有一家小人书铺,也许是两家。
到了中午,到了下午,到了放学时光,孩子们三三两两经过这里,背着书包的是小学生,胳膊夹着书包的是中学生,中学生谈着“高级”的话题,大步流星昂首阔步地走过去,有一回我看到几位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中学生,指着一个小铺子的牌匾笑,“哈,写错啦,哈。”我觉得他们真有学问,我这个小学生没学问, 就往卖蛐蛐儿的摊前一蹲,等到卖主有生意了,来了买主儿,我就开了眼,看看多好的蛐蛐儿,是多少价,我买不起,对我来讲买蛐蛐儿是太奢侈的事儿了。我看一会儿,就捏着口袋里买早点时省下来的一两分钱一头钻进了小人书铺,嘿, 那种心情难以言述。满世界都是小人书,满屋子和我一样的男孩子都坐在小木凳子上静静地看小人书,我就是在这个不太明亮的书铺里度过了我童年时的一些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