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原则

海明威不仅严于律己,保持着艺术家应有的品德,而且他在创作手法上勇于创新,不断进取,创造了一种极有个性的散文风格。英国小说家赫·欧·贝茨曾经指出,海明威的小说引起了一场“文学革命”。因为“海明威是个拿着一把板斧的人”,“他斩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他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他删去了解释、探讨,甚至于议论;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 清除了古老神圣、毫无生气的文章俗套;直到最后,通过疏疏落落、经受了锤炼的文字,眼前才豁然开朗,能有所见。”从历史上看,“这以前,在好几代人的岁月中——几乎可以说有一百年或者一百多年之久书面英语有增无已地变得日益浮华、罗唆,只适用于一国一地,偏狭得叫人难受;它继续演进的趋势是要探讨和解释什么东西,而不是表现和描绘一个对象。它满载着一大堆不起作用的字,现在终于到了把这堆文字割爱的时候了。”

在创作中,海明威力图使“眼睛和对象之间、对象和读者之间直接相通, 产生光鲜如画的感受”:

一个戴钢丝边眼镜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尽是尘土。河边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涌过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帮着推动轮辐。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中踯躅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

这是短篇小说《桥边的老人》的开头部分,看上去这些画面跟原来生活中一样自然,没有任何矫饰和比喻。这也不是一般的场景描写,而是作者别具匠心的安排。小说的背景是西班牙内战,作者将战争带给人民的苦难都浓缩进桥边这个小画面上,有一种以小见大的效果。海明威没有写老人的心情, 但读者已经感受到老人的凄凉和绝望了。可见,这不只是一种表现形式,更重要的是形象的内涵。海明威采用简约含蓄的笔墨,为的是追求深远的效果。这种情况在海明威的小说中随处可见:

陡直的沙土路穿过树林从山上向下通到港湾。从史密斯家的后门朝外望出去,视线可以穿过那一片直伸到湖滨的树林,还可以看过港湾那边去。春、夏季里景色美极了,港湾蓝里透亮,从查理伏克斯和密执安湖有风吹来时湖上常泛起波浪的白帽来。从史密斯家的后门,莉芝看得到矿砂船由湖里开出来,驶向博伊恩城。她看着这些船的时候,它们象是根本不动似地,可要是她进屋去擦干几只盆子然后再出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老远,看不到了。

这是短篇小说《在密执安北部》的一段,即便是没有读过这篇小说的人, 读完上面一段后,也会感受莉芝一定是位很单纯的少女,而且她心里还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海明威历来都很注重场景的描写,他能够把场景描写成积极、主动的有机体,真正做到了情景交融。

海明威的简洁文风,还不只是表现在写景上。在对话方面,海明威采用经过提炼的美国口语,朴实贴切,富有生气。在他的小说中看不见过去众多

小说中的文字填料:“他带着明显表示的愤怒又重复了一遍”;“她鼓起勇气,用忧郁的音调说”;“他犹豫不决地宣称”;“他声音惊恐、结结巴巴地讲”;“他低声笑着插了句嘴”,如此等等。

“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一头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你是不会见过。”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

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始娘看着珠帘子。“他们在上面画了东西,”她说。“那上面写的什么?”

“Anis del Toro。是一种饮料。” “咱们能尝尝吗?”

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通篇几乎由对话构成。故事说的是一个男人带一位姑娘到马德里去让她做堕胎手术。但全篇没有正面提起此事,没有介绍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讲姑娘的恐惧和辛酸,其实也没有讲任何别的感受。这对男女在路边的车站等待开往马德里的快车;天气很热,他俩喝啤酒、说话。读者只能从对话中揣摩整个故事,体会他们各自的心情。对于姑娘来说,显然有什么东西被毁了;不但她的过去,而且她的将来都是这样。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像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姑娘在谈论酒的味道时,故意暗示起孕育在身的胎儿。男人一直想回避这个话题。姑娘原本指望“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眼下,男人改变主意了,一旦胎儿被打掉,姑娘就面临着被抛弃的危险,用姑娘的话来说,“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姑娘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吓坏了。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海明威自始至终没有作丝毫努力来影响读者们的思想、印象、结论。他本人从来不在作品里,他一时半刻也不挤到对象和读者当中去碍事。

海明威之所以不在他的作品中说明自己的倾向性,是因为他不愿意读者一下子就看懂他的作品。他注重把握读者对感情暗示的感觉,通过作品激起读者的想象力和同情心,让读者感觉到的东西比让读者理解的东西多一些。 1932 年,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第一次把文学创作比做漂浮在大洋上

的冰山,他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他所强调的是“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这便是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后来他又进一步解释道:“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 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象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海明威不赞成逐节铺陈而讲究意境,宁可留下很多空间也要突出人物的动作和神态,让读者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空白的天地。由于海明威的小说经常是以少胜多, 意在言外,所以难怪有人说他的小说是寓言小说,或者说他是象征主义。可见海明威给读者留下的空间该有多么大了。

《大二心河》看上去几乎象一本钓鱼手册。主人公尼克·亚当斯返回一年前被大火烧光了的乡间,来到小溪旁钓鱼。接下来长达数页的描写都是有关尼克钓鱼、吃饭、睡觉的细节,看上去毫无意义。这显然是一种表面现象,

海明威的真正立意就象深藏于水中的鱼一样,等待读者去发现。

《杀人者》这篇小说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作者的用意。读了开头第一部分,可能觉得这是一个惊险小说;再往下看,又可能觉得这是一篇喻世小说,说明人生在世,常常处于走投无路的境地;但看完全书,又觉得前面的分析不能令人满意,结论到底是什么?海明威又将它留给了读者。

《桥边老人》是一个非常短的短篇小说。焦点集中在一个逃难的老人身上,他没有家眷,不关心政治,他唯一关心的是他丢在家里的两只山羊、一只猫和四对鸽子的命运,因为他的家是在炮火之下。他相信猫会照顾自己, 鸽笼没锁上,鸽子也会飞出去,可是山羊呢?在这篇小说中,海明威没有直接说出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但在这一点上读者已深受感动,大有四两胜千斤的效果。

作为一代文风大师,海明威对世界文学的影响巨大而深远。凡是知道他的作品的地方,就有人用他的笔法:模仿、改造、或者吸收。他是全世界作家的坚不可摧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