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者无所得》
1933 年,海明威的第三部短篇小说集《胜者无所得》出版了。集中有一篇叫《世上之光》。海明威说,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别人喜欢它。这篇小说又将我们带回尼克的“流浪”时期。一天晚上,尼克和汤姆到一家小酒馆闲逛喝酒,汤姆故意要吃酒馆里用来招徕顾客的“免费菜”,酒保不许,发生了小小的冲突,酒保说他们是阿飞,要他们滚蛋,他们俩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逛到火车站,只见“车站上有五个窑姐儿在等火车进站,还有六个白人, 四个印第安人。车站很挤,火炉烧得烫人,烟雾腾腾,一股混浊的气味。” 尼克和汤姆走进候车室,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在那些人中有一个厨子是同性恋者,不时被旁人取笑逗乐。而另外有两位胖妓女为一位拳王展开了舌战, 她们都声称自己和他睡过觉,她们的谈话粗俗污秽。最后,尼克和汤姆离开了这伙放荡潦倒的人群。
这个候车室无疑是当时社会的一角和宿影。在这里,尼克一直处在对于通奸、同性恋及异性恋的“性心理反常”等问题的讨论之中,他和一个高大的妓女进行了比较内行的谈话,并对她产生了兴趣。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小孩呆在家里根本无法接触到的东西,尼克对此的感受应该说是比较困惑的。具有讽刺意味地是,《世上之光》这个篇名取自《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中耶稣说:“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之光。”作者的用意就更加清楚了。
《你们决不会这样》是写尼克的战争经历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意奥前线上,尼克骑着一辆自行车走过部队刚刚进行过战斗的地方,他看见尸横遍野,一片狼藉。“根据地上遗尸的位置,他揣摩出了战斗的经过情景”。尼克向前又经过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小镇,来到了河边。部队就布署在河的左岸,一位少尉上来查询尼克的身份,并将他带到了营部。营长帕拉维契尼上尉认出了尼克,尼克告诉他:“我的任务就是到处走走,让大家看看我这一身军装。”尼克还说,在意大利人的军营中,“要是看到有这么一个身穿美军制服的人,大家就会相信美国军队快要大批开到了。”然后他们又谈起饮酒和打仗,尼克说:“我每次进攻前都要灌个醉。”上尉让尼克在洞里睡个觉,尼克却说他有点小毛病,要点着灯睡觉。上尉觉得尼克有点问题,又不便明着指出。
尼克躺在床铺上。他身上不大对劲,心里本来就很不痛快,何况这都叫帕拉维契尼上尉一眼看出来了,所以越发感到灰心丧气。
接下来尼克的大脑便处于极其混乱的状态,浮现出一幅幅可怕的画面: 刚开始是在阵地上打仗,他带领的那个排都是 1899 年出生的新兵,遭到
炮击后便发起歇斯低里来。帕拉维契尼上尉命令他带他们每两人一批,出洞走走⋯⋯
接着尼克又变成哈利·皮尔塞,看见他的女朋友盖蓓·台里斯来了,而且盖蓓满身都是羽毛⋯⋯
尼克又梦见一所黄漆矮屋,四周柳树环绕,旁边还有一间矮矮的马棚, 屋前还有一条运河。他感觉这个地方他到过千儿八百次了,可从来没见过有这么一所屋子⋯⋯
尼克醒来后看到许多士兵在指挥所里围着他看,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开始和他们攀谈起来,他说:“很抱歉,我没带巧克力来,也没带明信片和香烟,不过我还是穿着这身军装来了。”他还解释说他已经经历过战争, 现在退役了。一位副官觉得不对劲,先后派了两名传令兵去找营长。这时尼克又做起关于美国蝗虫的学术报告来了,在这方面他的学识相当渊博。上尉回来时,尼克已经有些好转了。上尉感到尼克在这里闲荡也不是个事儿,就劝尼克回去,尼克答应了。走之前尼克准备再睡一会儿,刚合上眼,尼克又梦见了那座黄漆矮屋⋯⋯很快他就惊醒了,“天哪,”他说,“我还是走吧。”尼克走了。
当尼克陷入混乱时曾两度梦见一座黄房子和一条河,这个细节对于研究尼克是相当重要的。大约在二十年以后,海明威才在《过河入林》中说明这一景象是尼克受过伤的地方。另外,我们再回过头去看《大二心河》,就知道为什么尼克觉得沼泽入口处是个坏地方,而不敢过去。这种地貌上的相似, 引起他的联想,如同再度遭受打击。显然,海明威正是以这样的手法,紧紧围绕着对于主人公的震击这一核心,时前时后,忽明忽暗地展开故事的。
海明威无意写成一个“尼克历险记”式的系列作品,有关尼克的故事毫无秩序地分散在三个小说集里。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清楚地着到:从《印地安人营地》到《大二心河》写的是一个少年成长的过程。在《印地安人营地》中尼克看到了男人的自戕,引起了他对死亡的思考。在《医生和医生的妻子》中,尼克对父母感到失望。从《某件事情的终结》和《三天的大风》中可以看出,尼克的恋爱不尽人意。而《拳击家》、《杀人者》和《世上之光》又表现出尼克的出走行为和叛逆精神。在《你们决不会这样》和《大二心河》中,我们看到尼克的战争创伤。
总的来看,尼克是个敏感的少年,他热爱生活,但生活得很不愉快。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与他所面临的现实社会发生了冲突,他扮演了众多暴力和罪恶的目击者,变得早熟和复杂。由于战争的直接打击,尼克又由目击者《成长》为完全的受害者,他夜不能寐,半疯半癫。他没有真正疯狂,但他受的伤永远不会完全痊愈。
因此,尼克作为海明威的“第一主人公”是可以成立的,而且他与“海明威式的主人公”关系十分亲近。《太阳照样升起》中的杰克·巴恩斯、《永别了,武器》中的佛雷德里克·亨利中尉、《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罗勃特·乔丹都有过与尼克类似的经验。
显而易见,尼克这个形象还具有较强的自传色彩,了解海明威生平的人都可以发现,尼克的历险与海明威本人的历险有许多相似之处。作者最初甚至用真人真名来写作,只是后来发表时才做了改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尼克是我们探索海明威内心世界的一条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