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洋回归

《太阳照样升起》

随着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的出版,海明威已跻身于巴黎文坛, 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然而真正使海明威名声大振的,是他 1926 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样升起》。这篇小说奠定了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也预示着他一生将把战争作为主要创作题材。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遭受重创的海明威,终于在事隔八年之后,开始回首那场他曾经参加过但当时又一无所知的战争。在《太阳照样升起》中,他没有正面描写战争,而是从战争对于人们深远而又复杂的影响入手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群英美青年云集巴黎,他们大都参过战,身心都受到过创伤。他们见多识广,但对现实不满,在绝望之中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故事在杰克——布莱特——科恩的一场三角恋爱上展开,刻画了四个寓言性的角色:杰克和布莱特是因为战争而缺乏性爱能力的一对情人;科恩是向他们的绝望情绪挑战的虚构骑士;而年轻的西班牙斗牛士皮得罗,则象征着将会跨越他们失败的美好生活。

“你是一名流亡者。你已经和土地失去了联系。你变得矫揉造作。冒牌的欧洲道德观念把你毁了。你嗜酒如命。你头脑里摆脱不了性的问题。你不务实事,整天消磨在高谈阔论之中,你是一名流亡者,明白吗?你在各家咖啡馆来回转悠。”这便是杰克的朋友为我们描绘出的杰克的肖像。杰克·巴恩斯这个形象有着作者的影子,体现了海明威本人的某些经历和他战争刚结束时的迷惘心情以及性格上的许多特点。这个美国青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负了重伤,成了一名性机能残废者。战后他旅居法国巴黎,为美国一家报馆当驻欧记者。他在生活中没有目标和理想,被一种毁灭感所吞食。他追求布莱特女士,渴望爱情,企图获得生活中他所能够得到的一切,但负伤造成的残疾使他对性爱可望而不可及,不能与自己所钟情的女人结合。强烈的求生愿望和欲生不能的现实给杰克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他嗜酒如命,企图在酒精的麻醉中忘却精神的痛苦,但是这也无济于事。

作家罗伯特·科恩堪称最后一位骑士英雄,陈腐信仰的最后一位捍卫者, 他用荒唐的行为向我们表明,浪漫主义的爱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以往的主要指导法则之一也不再起作用了。但他固执己见,向那些明智的同代人发起了挑战。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学会了拳击,这对他来说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一方面,作为时常受冷遇的犹太人,他可以把强悍的体魄当成捍卫自己信仰和尊严的资本;另一方面,这也足以使他成为一个武装起来的浪漫者,一个为捍卫自己信仰可以摧毁别人的人。在大学的拳击比赛中,他无论输赢都感到高兴,因为在这一过程中能够显示他所喜爱的男子汉的气派。“男子汉气概” 的其他标志后来也给了他愉快感,他时常把这些同真正的丈夫气混为一团。他缺乏对人生实际意义的理解,只热衷于书本的美妙理想:“他读了不少威·亨·赫德森的小说。这似乎是桩无可指责的事情,但是科恩把《紫色的土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成年人读《紫色的土地》是非常有害的。这本书描述一位完美无缺的英国绅士在一个富有浓厚浪漫色彩的国度里的种种虚构的风流韵事,故事编得绚烂多彩,自然风光描写得非常出色。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把它作为生活指南是很不可靠的,就象一个同龄男人带了一整套更注重

实际的阿尔杰的著作(注:主要以苦儿发迹为题材)从法国修道院直接来到华尔街一样。我相信科恩把《紫色的土地》里的每句话都象读罗·格·邓恩

(注:美国商业信贷问题专家)的报告那样逐词领会。”

正是依据这个生活指南,科恩调整了自己的生活。离开普林斯顿时,他“从大学里的⋯⋯倒霉生活中振作起来结了婚”。但是五年之内这场婚姻烟消云散,他又回到他现在的情妇身边。之后,为了逃避她的统治和自己的烦燥心境,他开始去遥远的国度追求浪漫生活。

科恩是不现实的。杰克和他那些经历过战争的朋友们不可能选取科恩的信仰。然而,如果我们把杰克私下的忧伤与科恩公开的痛苦、杰克的自制与科恩的自我表露加以对比,姑且抛开性机能丧失不谈,就会发现杰克并没有办法去度量或控制爱情的局面,即使他诚心地承认它,并采取相应的行动。在感情深处,杰克和科恩是一样的。每当杰克极端苦闷或者失眠的时候,他就盼望布莱特女士在他身边。而当他和布莱特单独相处时,他又希望同她一起到乡间生活,一起去西班牙,想上她的房间,想把她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想和她热烈地接吻和拥抱。为了布莱特,杰克甘愿付出一切,每次他和布莱特在一起时,布莱特的花费都由他支出。杰克曾经一语双关地总结说:“我觉得我为任何事情都付出了代价”。在这里杰克所表现出来的感情并非只是一个悲怆无能的男人的热望,从这个意义上讲,杰克至多是个受束缚的浪漫主义者,一个在不可能相爱的局面中保持风度的男人,可是又仿佛与科恩有着同样一种潜在的虚弱。

对于巴黎的那些“天涯沦落人”来说,也是如此。如果我们按照在一个共同问题面前的忍耐程度去衡量他们的全体,那么杰克就是一种尺度,谁忍受得住自己的疾病,谁就与杰克相似类同;谁采取虚伪姿态,或者故意伤害他人,谁就不及他的楷模。杰克作为寓言角色的意义也就在于此。

布莱特女士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她曾经在意大利前线当护士。战争夺走了她第一个情人的生命。又把她目前的丈夫在危险的惊惧状况下送回了家乡。那场战争如此富有戏剧性。它使杰克及其同代人丧失了男性气质,却又使布莱特这样的人改变了女性特征,开始行使男性的酗酒和放纵的特权。

布莱特女士在男孩子气的短发上戴着男式毡帽,亲昵地称男人们为“伙计”。她还与一帮女同性恋者为伍取乐。在一个男子气质十分匮乏的环境中, 她感到一种道德和情感上的空虚,她不得不放弃浪漫主义的幻想,选择了来去自由的生活方式,充满自信地与新伙伴并肩而立。布莱特战后的变化还揭示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当男人们不再博得尊敬,女人们把天生的温情代之以男性的自由和流动后,严肃意义上的爱情是不可能再有了。而布莱特的追求者科恩根本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他仍然相信布莱特是女性化的,因而对男女温情抱极严肃的态度。他俩初次见面后,他把她形容为“绝对高尚规矩的”, 还差点因为杰克不以为然而打了他;后来,他俩在农村有过短时间的同居, 他依然不信“这不说明任何问题”。

和尼克·亚当斯一样,杰克开着灯睡觉,以免在沉思默想中陷入更深的痛苦。这样的生活最终是不堪忍受的。他需要一种更为健康的生活。于是, 小说的第二部的活动离开了巴黎而转向柏古埃的钓鱼小溪和潘普伦那的斗牛场。

在短篇小说《大二心河》中,海明威曾经对尼克的钓鱼活动作了详尽的描写。尼克把自己的营地看作“好地方”,在那里,他可以排除干扰,忘掉

一切。他整天垂钓,乐在其中。尼克曾经在战争中遭受创伤,而他的钓鱼活动可以看作医治这种创伤的一个组成部份,因为它带来了健康、快乐、美和秩序。在《太阳照样升起》中的钓鱼旅行也是如此,杰克来到了“好地方”, “⋯⋯我坐在一根刨成方形的木材上,注视着坝内尚未形成瀑布的那潭平静的河水。坝脚下,白沫四溅的河水非常深。当我挂鱼饵的时候,一条鳟鱼向瀑布窜去,在空中画出一条同样美丽的弧线,消失在轰隆隆地奔泻而下的水流中。我装上一个大铅坠子,把钓丝投入紧靠水坝水闸边泛着白沫的河水中”。在那里,杰克和他的朋友比尔一边垂钓,一边轻松地谈话,其乐无穷。在这样的直接欢乐面前,连浪漫的爱情也显得逊色了:“这时中午刚过,树荫的面积不大,但是我背靠着两根长在一起的树,坐着看书。这是艾·爱·伍·梅

森写的一本东西,我在看的是一篇奇妙的故事,讲到有个男人在阿尔卑斯山中冻僵了,掉进一条冰川里,就此失踪了,他的新娘为了看到他的尸体在冰川堆石里显露出来,打算等上整整二十四年,在此期间,那个真心爱她的情人也等待着。当比尔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等着哩。”在这里,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杰克在钓鱼活动中更深沉的态度。显然,杰克钓鱼旅行的外在过程正是他自我治愈的疗程。

后来,杰克及其同伴又来到潘普伦那,参加为期七天的圣福明节的狂欢活动。他们心情欢畅,被跳舞者包围起来,一边唱歌,一边狂饮,随着成群的庄稼汉高声大喊。然而,在这里最吸引杰克的是一位年轻的西班牙斗牛士, 他叫皮得罗·罗莫洛,年仅十九岁。“罗莫洛的斗牛使人真正动情,因为他的动作保持绝对洗练,每次总是沉着冷静地让牛角紧靠身边擦过去。他不必强调牛角离他的身子多近。”

皮得罗成了故事中新的焦点,也成了科恩爱情上的劲敌。但是皮得罗无论在斗牛中表现出来的机智勇敢,还是在爱情上表现出来的深沉含蓄,都是令科恩望尘莫及的。在这一点上,杰克看得非常清楚:“那天整个下午,他把他表演斗牛的一招一式的地点控制在布莱特座位的面前。他一次也没有抬头看她。这样他表演得就更出色了,不仅是为了她表演,也是为了他自己。因为他没有抬头用目光探询对方是否满意,所以一门心思地为自己而表演, 这给了他力量,然而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她。但是并没有为了她而有损于自己。那天整个下午他因此而占了上风。”显然,皮得罗也是一个寓言角色,他坚守自己的生活法则,他的男子气慨是件独立于女人之外的东西。

而科恩为了爱情,宁愿当众吃亏,接受人身侮辱。当“战斗”的机会来临时,他也能象真正的游侠骑士那样将对手击败。在巴斯克人欢度狂欢节的时候,科恩对麦克·坎贝尔、杰克·巴恩斯以及皮得罗·罗莫洛大打出手, 他在体力上获得了胜利,而在道德上却遭到彻底失败。皮得罗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战,虽败犹荣。而科恩却在精神上被击碎了,他一直把他的男子气概建立在拳击技术或女人的爱情上,从未放在内在力量的基础上,而如今到了既无技术可言又无爱情支撑的时候了。他只能对杰克说:“我感到糟透了。我结束得一塌糊涂。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

如果说科恩和皮得罗是两个极端的话,那么杰克便是他们不幸的中间体。一方面杰克与皮得罗十分相象,共有一个同样的法则,都相信男子的尊严有赖于他自己的智慧;另一方面杰克与科恩也有许多微妙的相似之处:在布莱特面前,科恩把自己下降到一个茫然无措的青年那样的地位,杰克也被贬成了一个奴隶般的男妾了。当布莱特要求杰克帮助处理她与皮得罗的关系

时,杰克无法保持完整的人格,只能象科恩那样为她服务。他甚至愿意由她把自己当作皮条来利用,让她用自己的朋友蒙托雅来羞辱自己,腐蚀罗莫洛, 从而使整个狂欢节失去了意义。

布莱特出于一时狂热,爱上了年轻的斗牛士皮得罗,但是冷静下来后,终于发现两人年龄相差悬殊,不得不把他打发走,她觉得这样至少能避免去做“一只糟蹋孩子的母狗”。她独自呆在马德里的旅馆里,准备召回杰克。这时杰克在圣赛巴斯莱恩,他正试图恢复自己的尊严。但是一接到布蒂特的电报,他立即又象科恩一样了,准备为他的情人效劳,将自尊心抛在脑后。在马德里,杰克彻底幻灭了。他现在才意识到:布莱特不可能恢复自己

失去的女性气质,也不可能和一个好男人同居而不摧毁他。这就意味着:即使杰克没有丧失性爱能力,他与布莱特也不会成为一对真正的爱人。全书在浓重的悲观主义和哀伤痛苦的情调中结束:

“唉,杰克,”布莱特说,“我们要能在一起该多好。”

前面,有个穿着卡其制服的骑警在指挥交通。他举起警棍。车子突然慢下来,使布莱特紧偎在我身上。

“是啊,”我说。“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

应该指出的是,这里的警察具有象征意义,他象征着战争以及制造战争的社会,因为他有力量命令情人们的汽车停下,又能剥夺他们正常的性别角色。杰克和他的同代人已经到了最清醒的时刻,他们都不能去爱。

总之,书中的人物一事无成,他们的生命仿佛是一场空,就象鲁迅的《在酒楼上》所形容的那样:“⋯⋯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 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在未来的人生旅途上,只有皮得罗能显示出力量和希望。

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海明威用了两段题词。一段是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说过的话:“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但海明威认为这只是句听上去很入耳的空话,他否认这是他的创作意图。他又引用《圣经·传道书》的一段话来加以纠正:“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海有威写信告诉他的编辑麦克斯威·柏金斯,说这本小说的真正寓意是“他却永远长存”。尽管读者最强烈的感觉不是大地永远存在,而是所有动作的周而复始, 徒劳无益,但这部小说依然完美而有意义,也是海明威最优秀的小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