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乞力马扎罗
《在我们的时代里》
海明威先后出过三个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1925 年)、《没有女人的男人》(1927 年)、《胜者无所得》(1933 年)。在这三个集子里有十几篇是描写同一个人的,他叫尼克·亚当斯,堪称海明威式的第一主人公,他由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也可以称为“尼克·亚当斯历险记”。一些研究海明威的权威人士甚至指出,了解海明威的关键就隐藏在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的第一篇小说里。
这第一篇叫《印第安人营地》。尼克随当医生的父亲进入印第安人营地, 去替一位难产的印地安妇女接生。那位妇女躺在双层床的下铺上,难产已经两天了,一直在叫喊,妇女们都来帮忙,而男人们不堪忍受她的叫喊都跑到了路上。产妇的丈夫三天前腿受伤了,正躺在上铺抽烟。尼克的父亲开始给产妇做剖腹产,由于没有带麻药来,产妇叫得更厉害,四个男人按着产妇, 直到婴儿出来。手术完成后,却发现产妇的丈夫已经自杀了,“他把自己的喉管割断了,刀口子拉得好长,鲜血直冒,流成一大滩,他的尸体使床铺往下陷。”
海明威以极其平淡的语气叙述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故事。那么它到底告诉人们什么呢?为什么尼克会因此成为海明威的“第一主人公”呢?其实尼克什么都没干,他一直端着盆子站在旁边,父亲做手术时,“他把头转过去, 不敢看他父亲在干什么”,产妇的叫喊早就使他对手术丧失了好奇心。那个印地安男人自杀时,不巧“尼克正好在厨房门口,把上铺看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父亲正一手提着灯,一手把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轻轻推过去。”因此, 在这篇故事里,作者无意渲染恐怖事件,倒是让读者留心其中的少年目击者
——尼克·亚当斯,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目击者在心灵上肯定会受到影响
“他干吗要自杀呀,爸爸?” “自杀的男人是不是很多,爸爸?” “死,难不难?爸爸?”
爸爸最终告诉他:“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整个故事在尼克“相信他永远不会死”的想象中结束。
如果我们联系作家的生平来看这篇小说,还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这里医生与儿子所影射的两个人都是命中注定了要自杀而死的。海明威的父亲埃德·海明威就是一位妇科医生,他于 1928 年用手枪自杀;尼克·亚当斯就
是作者自己,厄内斯特·海明威,他在 1961 年用他心爱的猎枪把自己的头打掉了大半个。这第一篇小说如此奇异地预言未来,在整个文学史上是非常罕见的。
尼克登场后,便时隐时现地出现在海明威后来的一系列短篇小说里。在
《医生和医生的妻子》中,尼克仍然是个旁观者。印第安人狄克·布尔顿是尼克的父亲雇来运木料的工人,他因为给老婆治病欠了亚当斯医生一大笔诊费。布尔顿无力偿还这笔钱,因此故意寻衅,想要和亚当斯医生打一场,以便赖掉所欠的钱。他坚持说亚当斯医生的木料是偷来的。医生怒不可遏,但
最终拒绝了挑战,跑到屋里生闷气去了,避免了一起流血事件。然而尼克的母亲,一位基督教科学家,却不愿相信一个人竟会像那个工人一样行事,并以《圣经》为依据来说服丈夫。当医生告诉尼克他母亲叫他时,尼克不回家, 却要跟着父亲去打猎。于是,父子俩一起去打松鼠了,医生的妻子独自在家, 她不知道尼克到底去哪儿了。
这篇故事不如《印第安人营地》那样暴烈,但同样震撼人心。因为尼克看到了邪恶的所在——赖帐加上寻衅打架,也看到了父母的两种态度:父亲缺乏足够的勇气,拒绝了挑战;母亲过于天真,连邪恶都不能正视。这两种对待邪恶的态度无疑让尼克很失望,相比之下,他对母亲的态度更加不满。
《某件事情的终结》是指尼克和少女马乔里恋爱的终结。尼克带马乔里去钓鱼时,尼克觉得无聊,便开始卖弄关于鱼和钓鱼的知识,结果话不投机, 姑娘便和尼克告吹了。
在《三天的大风》中,作者进一步叙述了尼克对于《某件事情的终结》的感受:他觉得他和马乔里这段感情的了结正象秋天连刮三日的大风:“突然一场都完了⋯⋯犹如一连三天的大风,扫掉了所有的树叶。”显然,尼克不乏若有所失之感,因为毕竟一件事情没有做完,但一经朋友比尔指点,尼克又感到轻松起来,因为这件事情,与其做完,还不如半途而废。比尔告诉他,对于一个医生的儿子来说,马乔里出自一个“不相宜”的阶层。比尔还说,你根本不可能把油和水混起来。
《三天的大风》是一篇精心构制的杰作,它以高超的技巧写了少年之间的一场谈话。尼克和比尔一边若无其事地痛饮比尔父亲的威士忌,一边醉熏熏地谈论运动、饮酒、女人、文学。饮酒在这里对于尼克来说是个开始,但对于海明威的主人公来说却相当重要。
在《拳击家》中,尼克再次面临暴力。一天,尼克离家外出,偷乘货车, 结果被扳闸工狠狠地打了下来,眼睛肿起了一个大疙瘩。尼克在黑夜中一瘸一拐地沿着铁轨向下一个小镇走去,走过一座桥之后,尼克发现铁轨那头有一堆火,他向着火光走去,又发现了一个人,“他坐在那儿,双手捧着脑袋, 望着火”。他问尼克:“你哪儿弄来个黑眼圈?”尼克告诉他事情经过后, 他又说:“他打了你,我非得叫他好好领教一顿不可。”借着火光,尼克这才看清了那人的面目,“鼻子是塌下去的,眼睛成了两条细缝,两片嘴唇奇形怪状。”而且,“他只有一个耳朵,牢牢贴住脑袋半边。另一个耳朵只剩下个耳根。”这种情景让尼克感到有点恶心。那人说自己是疯子,名叫阿德·弗兰西斯,以前做过职业拳击家,尼克听说过他。阿德又说他的心脏每分钟只跳四十下,坚持要尼克替他测试证明。这时,来了一个叫巴格斯的黑人,他带了一些火腿和鸡蛋,开始在火上煎。与阿德不同,巴格斯非常温和有礼, 他始终称尼克为“亚当斯先生”,而且语调很谦卑。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那袋子里的面包切几片下来吧。”巴格斯从火边回过头来说道。
“好咧!”
尼克把手伸进袋子里,掏出一只面包。他切了六片。阿德眼巴巴看着他,探过身去。
“尼克,把你的刀子给我。”他说道。
“别,别给。亚当斯先生,攥住刀子。”黑人说道。
那个职业拳击家坐着不动了。
三明治做好了。他们开始吃热乎乎的火腿煎蛋,黑人不停地说着话张罗着,但阿德打从黑人说起刀子的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子,阿德突然不宣而战。
“你怎么敢这样?”他从压低的帽檐下厉声问尼克道。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来着?你这个神气活现的杂种。人家没
请你,你自己找上门来了,还吃了人家的东西,人家问你借刀子, 你倒神气啦。”
尼克一声不吭,阿德却步步紧逼,就在这时,黑人照着阿德的后脑勺用一根裹着布的棍子拍了一下,阿德便扑倒在地。然后,黑人用手往阿德脸上泼水,又轻轻拉他耳朵,直到他眼睛闭上为止。在阿德昏迷躺着的时候,尼克和黑人在火边聊了起来。巴格斯笑着解释说:“我知道怎么办。他一点都记不得的。每当他这样发作,我总是只好给他来一下,叫他换换脑筋。”他们一边喝着咖啡,巴格斯一边介绍拳击家阿德的经历,他说他们俩人是在监狱里认识的,他很喜欢阿德,出狱后便去找他,一起流浪至今。说着说着, 他说他得把阿德叫醒了,他彬彬有礼地以抱歉的口吻告诉尼克,他最好就此离去,这样他就无须再一次敲击阿德的后脑勺。他给这孩子指了路并给他一块三明治。尼克走出火光所及的范围,回到路基上,停下脚步倾听着:
那黑人低柔的谈话声仍在响着,就是听不出说些什么。后来又听得小个儿说:“巴格斯,我头疼得厉害。”
“弗兰西斯先生,回头就会好的。你只消喝上这么一杯热咖啡就好了。”黑人安慰他说。
这个在悄声细语中结束的故事,再度引起尼克的强烈震憾,以至于他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个三明治,随即把它装入口袋里。
这篇故事的气氛一直是朦胧的,两个大人对待尼克的态度完全不同,黑人温和、高大、谦卑、细心,拳击家阿德疯狂、变态、蛮横,然而他们相处得又如此融洽,相依为命。尼克一时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觉得有些“古怪”。然而作者的用意是明显的,他在暴力之外加上了一种罪恶的终极气氛。尼克在夜里被人从飞驰的火车上打了下来之后,险些挨了拳击家的打,这时却遇到一个举止文雅的黑人流浪汉,他习惯以一种极其可爱的幽默敲击其伙伴的脑袋,然后再以一种甚至在敲击时都包含着的挚爱将他从昏迷中唤醒过来。当这种罪恶的终结气氛散开时,美好的事物自然就呈现出来了,这正是作者梦寐以求的。
《在我们的时代里》的最后一篇小说是《大二心河》。这篇故事比较晦涩,海明威在 1950 年还抱怨说这故事写了二十五年了,还没有人懂。但是它实在是个非常简单的“故事”。它是写一个年轻人在战争里受了伤,独自旅行去钓鱼,避免一切人。
出过国也参过战的尼克又回到一年前烧光了的乡间,他对这次旅行感到
很激动,因为很久没有看到小溪和鱼了。当尼克垂钓时,他看见“鱼在水流中平稳地停着,搧动着鳍,”而另外一些鱼“在迅速流动着的深水中稍微有点变形”,最后在河底他辨认出一些大鱼。
尼克有一种幸福感,把所有一切都置至脑后了。他朝着宿营地走去,在路上时而停下来捉蚱蜢作鱼饵。然后他开始平整场地、安置毛毯、钉牢木钉、扯起帆布,搭起了帐篷。他走进帐篷,安安稳稳地躺下来,不受任何东西的影响,他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好地方。晚饭时,尼克做饭吃饭,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第二天尼克一整天都在钓鱼,单调而又机械。海明威的这一段描写足以使一般读者紧张、恼火,而这里的单调和重复恰恰与尼克的精神状态相吻合。尼克毫无思想地做饭、抛线、上饵,只有在一条大鱼咬钓的时候,尼克才能回到此时此地与鱼儿嬉戏。
尼克对钓鱼十分在行,他知道怎样巧妙地脱钓,让一条小鱼游回水中而不致痛苦。他还把唾液吐在鱼饵上,相信因此会交好运。他发现了一片沼泽, 但没有过去,他想“将来还有许多日子他可以在那片沼泽中垂钓。”
在这一天中种种忙碌掩盖了尼克精神的病患。他已经成人,尤其是已经经历过战争,他清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迫使他必须让身体不断忙碌,双手不停歇,而使思维停止,否则他就会失眠,他不能太激动,否则就会病倒, 他不能进入那片沼泽,那地方不象帐篷是个好地方,而是个坏地方,他拼命想办法避免发疯。他过去在肉体上、心理上、道德上、精神上和感情上遭到的打击,已经毁了他,他变得复杂起来,只有创伤是明显的。这大概就是这篇看来毫无意义的小说的全部“意义”所在。这篇小说的重要性还在于它对尼克·亚当斯作了一个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