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猎枪·雪

1935 年,海明威出版了他在非洲打猎的专著《非洲的青山》,但是他非洲之行的真正收获是《弗朗西斯·麦康勃短促的快乐生活》和《乞力马扎罗的雪》,这是海明威最负盛誉的两个短篇小说。

海明威依据他本人在非洲打猎的经验以及他的熟人的一些生活情况写出了《弗朗西斯·麦康勃短促的快乐生活》。弗朗西斯·麦康勃三十五岁,他富有、健康,也被认为挺漂亮;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是个极为标致、保养得极好的女人。他们俩到非洲打猎冒险,雇佣了名叫威尔逊的白人猎手。这个威尔逊有一双极冷的蓝眼睛,但脸膛总是红通通的。

现在他们三人都坐在帐篷里吃饭,他们有些漫不经心,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们边吃边聊。威尔逊谈到了刚刚猎获的那头狮子,他显得很快活。玛格丽特对这个话题十分敏感,故意将话题引开。麦康勃一直很尴尬, 玛格丽特走开后,麦康勃感叹道:“我想,这后半辈子我算是洗刷不掉了。” 威尔逊劝他忘掉一切。麦康勃又担心这事情被张扬出去,威尔逊有些火了, 他说:“不用担心我讲出去,我得挣钱谋生。你知道,在非洲,决没有一个女人错过她的狮子,也决没有一个白种男人会临阵逃脱。”麦康勃却说:“我就逃跑得象只兔子。”麦康勃深受侮辱却一点脾气也没有,威尔逊拿他没有办法。玛格丽特回来后,他们又商量明天打野牛的事,在交谈过程中玛格丽特变得阴阳怪气起来。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威尔逊和麦康勃出去打羚羊,麦康勃一枪就打中了一只。当天晚上,麦康勃躺在吊床上一直忘不了狮子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麦康勃醒来时听到狮子一直在吼叫。拂晓时狮子又叫了,麦康勃和威尔逊商量着去收拾它,玛格丽特也要去看看。他们乘车来到河边,很快就发现了狮子,麦康勃十分害怕,甚至忘了打开枪的保险。威尔逊首先打中了两枪,狮子奔跑起来,接着麦康勃也打中了一枪,但狮子又钻进了一片高草丛。威尔逊说必须找到这头受了伤的狮子,麦康勃惊魂未定,甚至说出了“我不想进那里去”的丢人的话。麦康勃寄希望于放火烧草或者派追猎夫去找,但这两点都被威尔逊否定了。在威尔逊看来,麦康勃不仅不够勇敢,还挺自私。麦康勃只好跟着威尔逊往前走,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正在车上看着他们。狮子平伏在草丛里已经很久了,它一直在伺机反扑。“他们刚进入草地,麦康勃就听到被血咽住的咳嗽般的咆哮,看见草里有个什么刷地冲来。往下,他所意识到的,只是自己拔腿在跑,发狂地跑,没命地跑出草地,跑向小河。”这时威尔逊的枪声响了,他连发数弹,将狮子打死了, 而这一切玛格丽特在车上看得清清楚楚。

麦康勃躺在床上一会想着狮子的事情,一会又想起和妻子的关系问题。过去他们若即若离,但谁也没有离开谁,还以比较幸福的一对而闻名。可现在由于狮子的事情,新的危机已经出现了。麦康勃就这样胡思乱想,时睡时醒。有一次他醒过来时,发现妻子不在她的吊床上。玛格丽特从威尔逊那里回来后,完全不理会麦康勃的气愤,独自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们三人又在一起吃早餐,气氛当然很不融洽。但麦康勃毕竟没有大发雷霆,他忍气吞声了,他决心在今天打野牛时再恢复他的尊严。威尔逊却有些担心,他想“但愿这个家伙没打主意把我的后脑勺崩掉”。他们上路了。玛格丽特又跟着去了。这回麦康勃和威尔逊很顺利,连续打中三

头野牛,正当他们喝酒庆贺时,有人报告说第一头野牛爬起来钻进灌木丛了。现在麦康勃不再害怕了,甚至有一种快感,他兴奋极了。接近野牛后,野牛向他们冲来,麦康勃朝它开枪,他连开三枪后,野牛正要倒下去时,麦康勃自己的脑袋却开了花,这是玛格丽特从车上射来的子弹。

这篇故事充分显示了海明威的小说技巧。它的节奏舒缓,但结构紧凑严谨。一开篇就端出了一个难堪的人生处境,发生了一件非常丢脸的事,三个人物都不知该怎样面对它,各有各的心思。然后小说再追叙早上麦康勃打狮子时被吓得逃跑的事,接着是晚上夫妻争吵的情景,最后写第二天三人去打野牛的经过。麦康勃的死也巧妙地在其中安下了伏笔,威尔逊给麦康勃戴了一顶绿帽子后,暗想“但愿这家伙没打主意把我的后脑勺崩掉”。结果被崩掉的却不是他。眼看着麦康勃由懦夫变成男子汉大丈夫时,他的妻子从背后一枪结果了他。

对话历来是海明威所擅长的,在这里表现得漓淋尽致。麦康勃的惊恐, 玛格丽特的残忍,威尔逊的冷峻,都是靠对话传达出来的,但又尽在不言中。主要原因是这里的对话是采用经过精简、修整的口语,另外说话人的语气平淡,几乎不带感情色彩。

在这篇小说中,麦康勃代表了一种类型的人,他所面临的精神危机在打猎之前就一直存在着。麦康勃相当富有,但精神空虚,在威尔逊面前,他不得不承认“有好多事情我不懂”。他只知道他很有钱,知道摩托车,知道打野鸭,知道钓鱼、鳟鱼、鲑鱼、大海鱼,知道书里讲的性问题,知道紧紧抓着他的钱不放,知道妻子不会离开他。他的婚烟也有危机,得以维持的理由十分简单:“玛格丽特太漂亮,麦康勃不会离开她,麦康勃钱太多,玛格丽特也绝不会离开他。”

对于麦康勃来说,非洲之行并非浪漫之旅。由于他的临阵逃脱,他倍受周围人的轻蔑和侮辱。在妻子玛格丽特面前,他不仅要屈从于她的美貌,而且还要屈从于她对他的男子气概丧失的鄙视。玛格丽特抓住这一点,公然上了威尔逊的床,给已经丢人现眼的丈夫再戴上一顶绿帽子,正象威尔逊所判断地那样,玛格丽特这样的女人是“世间最狠心的了;最最狠心,最最残酷, 最最劫夺成性”。后来玛格丽特亲手开枪打死丈夫,更证明了这一点。

白人猎手威尔逊则代表了海明威式的主人公。他随身带着一张双人帆布床,准备享受可能有的艳福。但在打猎上,威尔逊有自己的标准而且严格遵守它。当麦康勃想叫追猎夫走进树丛去替他找受伤的狮子时,威尔逊说,当然可以这样做,只不过“那就有点害人了”。那么不去找行不行,回答是: “一个,它肯定在受罪。再一个,别人可能会撞上它。”威尔逊非常清楚, 他的雇主们之所以尊重他,就是因为他严格按自己的标准打猎。

在生死问题上,他也坚持一个既定的看法:“最坏不过弄死你。怎么说的来着?莎士比亚真他妈的好。看看我还记不记得。啊,真他妈的好。有个时期我常常给自己引用。咱们试试。‘凭良心说,我倒并不在乎;死了一次不死第二次,我们谁都欠着上帝一条命。无论如何,今年死了明年总不会再死。’真他妈的好,呃?”在威尔逊看来,麦康勃是个美国大孩子,但他愿意看到麦康勃“长大成人”。当麦康勃打野牛毫不畏惧,兴高采烈时,威尔逊能体会到,这时候,“恐惧象动过手术一样被去掉了。什么别的东西在它的地方生长起来。男人最重要的东西。使人成男子汉的东西。”他甚至相信麦康勃会从此离开玛格丽特,不再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去,然而玛格丽特不给

麦康勃这个机会。

如果说这篇小说有一个引人入胜开头,那么它更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结尾。玛格丽特打出的那一枪被看作是意外事故,只有威尔逊知道真情,但他也没有揭穿它。所有的一切留给读者评判、回味。

和《弗朗西斯·麦康勃短促的快乐生活》不同,《乞力马扎罗的雪》带有自传性,有相当的篇幅是回忆和内心独白,故事由现在和过去两条线索交叉展开。

在非洲一个背倚山岭、面向草原的宿营地里,作家哈里正躺在一张帆布床上,望着平原上的鸟群。他的腿受伤了,他和妻子海伦等待飞机营救。由于伤口的感染,哈里感到死到临头了,他对在附近盘旋的鸟儿十分在意,感到某种不祥的预兆。他尽量和她谈话,但还是谈到了死。妻子想让哈里乐观一些,提议给他读点儿什么,但哈里不感兴趣。哈里不顾妻子的阻拦,坚持要喝酒,他感到一切就这样完了。海伦十分懊丧,后悔他们到这个地方来, 哈里对她大加指责和反驳,甚至说从来没有爱过妻子。哈里彻底厌倦了。

哈里脑海里开始闪现出几幅有关下雪的几个画面:他看他他站在土耳其西北部的卡拉加奇的一座火车站上,接着又想起了几个姑娘丧身于保加利亚群山的积雪中的情节。他又看见正在下着大雪的高厄塔耳山,一个逃兵的两只脚在雪里冻得鲜血直流。接着在希伦兹的圣诞节那天,他阒无声息地滑雪, 仿佛象一只飞鸟。在“梅德纳尔之家”被大雪封住的时候,他看到伦特先生在赌博,最后输得精光。在另一个圣诞节,巴克去轰炸运送奥地利军官去休假的火车⋯⋯接下来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他快速滑行。

哈里又回到了现在,他看见海伦正坐在他身边的一张帆布椅里。他又开始对海伦出言不逊,说了一些十分伤害感情的话。直到海伦哭了,哈里才略有劝慰之辞。傍晚时,哈里已熟睡了一会。这时海伦去打猎去了,她想搞一点兽肉。哈里又开始内省,认为自己曾经扮演了自己所鄙视的角色,意志松懈,贪图安逸,他正想改变这种状况。他又发现了自己爱过的女人总是一个比一个有钱,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发现撒谎居然比他过去真心恋爱的时候得到的还要多些,他还想到金钱对于人的危害,尤其是对作家的危害。

海伦打了一只野羊回来,她打算为哈里做一碗好汤。他们一起交谈喝酒, 气氛比较融洽。这时天色已晚,哈里看见一只鬣狗从附近跑过,哈里显然很在意,他说:“那个杂种每天晚上都跑过那儿,两个星期以来,每晚都是这样。”他又有了不祥之感。这时海伦进帐篷洗澡去了。

他又想起在君士坦丁堡的情景“那一阵他夜夜宿娼,而事后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更加感到难忍的寂寞⋯⋯有一次,他在街头踯躅,搞上了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女郎,为了她,他还和一位英国炮手打了一架⋯⋯“他想起他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吵。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跟他吵嘴呢?”他感到要写的东西太多了⋯⋯

海伦洗完澡出来了。她让哈里喝肉汤来恢复体力,哈里不以为然,但还是顺从了。他还打算整个晚上都睡在外面,在悄声低语中死去。

哈里接下来又有三段泛泛的回忆:有森林里的猎枪,小溪边的垂钓;有客店的老板,城堡护墙广场的人群。有大牧场里发生的故事。有战场上的悲惨情景。

哈里又感到了死神的呼吸。他告诉海伦:“你可千万别相信死神是镰刀

和骷髅,它很可能是两个从从容容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是象鬣狗一样有一只大鼻子。”

就在哈里垂危之际,忽然一切又正常了。第二天营救的飞机载着他向西飞去,“他看到,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 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

也就在这个时刻,鬣狗发出奇怪的叫声,将海伦吵醒。海伦喊着睡着了的哈里,但他没有回答,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这篇小说篇幅长,容量大,有人称它是“浓缩的长篇小说”。它的结构极为特别:讲一个人临死想象他逃了出去,想得那么真实,读者都信以为真, 以为他逃了出去。故事以死到临头的局面开场,然后倒叙这局面怎么来的, 然后笔锋一转,写幻想中的逃走,而结论是客观地报道已经死了。

作家哈里因一次偶然的小事故,把腿擦伤了,不料伤口日益恶化,生命垂危。但他并不盼望营救的飞机,看见飞鸟和鬣狗这些不祥之物,他也不十分害怕。他宁愿喝酒,以减轻对自己肉体死亡过程的厌倦感。他这样做并非视死如归,而是意识到如果灵魂先期毁灭,肉体的死亡就毫无意义了。

哈里在临终前想得最多的是写作和爱情,他发现在这两方面他早就不钟情了。在回首往事中,哈里感到自己的失职和堕落,“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 不仅是那些事件而已;尽管他也曾目睹过许多事件,观察过人们,但是他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又是怎样表现的。他自己就曾经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察过这种变化,写这种变化,正是他的责任, 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写了。”死到临头,他才知道一再延宕,迟迟没有动笔的缘故。“他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因为势利,因为傲慢与偏见,因为其它种种缘故,他毁灭了自己的才能。” 在爱情上,他靠谎言为生,海伦为自己建立起一个新生活时,“而他则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

哈里这次到非洲来,就是想重新进行训练,把心灵上的脂肪去掉。但为时已晚,他不可能再写了。就在死亡降临的一刹那,他灵魂出窍,飞向乞力马扎罗的雪峰,与雪山共存。

哈里的幻觉,是海明威最深情的一笔。海明威曾经解释过,小说中行将就死的作家具有他的影子。任何了解海明威生平的人也能看出来,小说中很多描写都是海明威过去生活的再现。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它忠实地记录了海明威作为艺术家的良心和品德。

《弗朗西斯·麦康勃短促的快乐生活》和《乞力马扎罗的雪》是美国现代文学史上脍灸人口的两个短篇小说,也是海明威的得意之作,他曾经在信中指出:“如果你写了一篇又强烈又含蓄的短篇小说,人家读了就象读了一部长篇小说似的,那个短篇就能经久。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是经久不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