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
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戈拉》是泰戈尔的一部最长的小说,它描绘了人物之间以及家庭内部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其间交织着当代印度某些重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小说中的事件都是具有特定的时间和区域性的;它们发
生在十九世纪后半叶,也就是在叛乱事件的二十五年以后。地点是在加尔各答和孟加拉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乡村里。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它的背景广阔, 事件纷繁。即便是次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是颇具功力的,它们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它们看起来就像主要人物一样。小说对这些次要人物着重刻划它们显著的性格特征。连同其他描写,包括环境色彩、人物关系的描绘,使这部小说具有一种史诗般的宏伟气魄。
这部小说在印度现代小说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这样说, 即使泰戈尔只写了《戈拉》这一部作品,没有创作其他的长篇和短篇小说, 他作为现代印度首屈一指的小说家的地位也是无可置疑的。作为一部文学名著,它能够满足各种文学修养层次的读者乃至批评家对艺术性的苛求。出色的人物刻画;一个自始至终勾起读者悬念的故事;流利酣畅的笔调中时时流露的诗一般的描述,以及令人折服的真实性,撼人心魄的巨大的人物和社会历史的命运感。《戈拉》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政治、教派等方面的争端。与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那些揭示俄国的社会状况、社会问题的章节具有时代特征一样,《戈拉》对上述问题的思考也反映了那一时代的特征,它们有着一种不容曲解和怀疑的真实性。从某种比拟的意义上,这部小说堪称印度的《战争与和平》。
古尔·莫汉,也就是戈拉,是小说的主人公,他热爱自己处于苦难的祖国,强烈地憎恨那些奴役者。他们是把统治视为天经地义的外国殖民主义者。戈拉曾在军粮供应部门任职,这时虽然仍和家人住在一起,但几乎已成为克利什那达雅尔先生的儿子。克利什那达雅尔这时已经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他年轻时曾恣情取乐,甚至违背教规大吃酒肉。但他现在过着一种恪守戒规的老派婆罗门的俭朴生活,身穿苦行者的黄色长袍。他的妻子安南达摩文雅娴静,很爱自己的孩子,善于操守家务。
戈拉的兄长马依姆在政府财政部供职。他具有一种看似矛盾的价值观念和处世哲学,他痛恨英国上司,私下常诅咒他们,但在机关里却俯首听命, 甚至阿谀奉承,确保自己既得利益。他相信,对于一个印度人说来,用谎言蒙骗外国老板是合理合法的,只要不被人识破。而对待上司则是另一回事, 因为上司关乎自己的切身利益。马依姆有个女儿,名叫莎希,她是个爱国正直的姑娘,已与戈拉的朋友宾洛耶订婚,婚约还没有正式公诸于众。
莎希的未婚夫宾洛耶为人诚实,他具有良好的教养,收入体面。他独自住在一所租来的房子里。他父母双亡,便把一个叔父看作自己的保护人,但他心灵与良知上的真正保护人是戈拉。他们二人自幼同窗,感情深厚。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至少也要见面谈论一番。宾洛耶不仅爱戴自己的朋友, 而且敬佩他的力量、诚挚、勇气和学识,他为朋友感到骄傲,称戈拉为“印度之自我意识的化身”。但他并不完全赞同戈拉的观点,他也是个有知识, 有头脑,能独立判断事物的优秀青年。但戈拉的人品坦诚高尚,阐述自己的观点时又是那么雄辩,结果宾洛耶的反驳往往显得十分虚弱,很难成立。
还有一家人平时同他们的生活密切相关。在同一条街上,离宾洛耶的住处不远,有一位名叫帕勒希的老先生,住在一所破旧的房子里,生活节俭, 却享受着无伦之乐。帕勒希先生是梵社的虔诚信徒,一度与克利什那达雅尔有过很深的交情。但随着时光的推移,两人在宗教信念上的歧见愈益明显, 终于分道扬镳。帕勒希先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拉凡雅性格文静,而小的一个——洛丽塔却泼辣刚强。洛丽塔笃信婆罗门教义,然而在生活习惯乃至穿
着打扮上却是现代派。帕勒希先生的妻子拉塔桑达里,人们总是简称“丝拉塔”,是一位能干的现代主妇,她赞助丈夫的自由民主见解。除了亲生的两个女儿以外,这对夫妇还有两个过继来的孩子:一个是拉达兰丽姑娘,老俩口为她取了一个时髦的名字叫苏恰丽达,另一个是苏恰丽达的小弟弟萨迪斯。苏恰丽达和洛丽塔一样,是一位活泼的摩登姑娘,受过良好教育。当家庭和梵社里经常发生对宗教、社会问题的争论时,她总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苏恰丽达深爱自己的养父,而帕勒希也感到自己对苏恰丽达比对亲生女儿还要亲近。萨迪斯是个早熟的小学生,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但却是一个“乖孩子”,他很容易和人交上朋友,同几个姐姐也很好地相处。这是一个总是在争论什么的和睦家庭。
帕勒希先生反对印度教的正统观念,但他从不抨击印度教徒的信仰,从不伤害教徒们的宗教感情。他怀着宽厚、善良之心祈祷,实施梵社的教义。帕勒希先生在梵社有一个同事:叫哈兰·昌德拉·纳各。他的态度迥然不同。哈兰先生放任自己对于印度教徒的敌意,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向印度教徒倾倒污水的机会。他对婆罗门哲学滥加解释,在印度人中间处处卖弄《奥义书》和另一些经文方面的知识,但他对英国人却毕恭毕敬,一副奴才相。他试图证明梵社的教义和基督教义具有极为相似处,一有机会就要献殷勤,说肉麻话,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取悦英国人。哈兰常到帕勒希家走动他很想娶苏恰丽达做妻子。
戈拉是一位坚定的爱国者,他看到外国人常常嘲弄印度或印度的文化宗教和习俗,就毫不犹豫地成了印度教的拥护者。在斗争中,他表现出非凡的力量、勇气、镇定以及对印度教信条的虔诚。他的信念十分强烈而执着,有时索性拒绝听取别人的见解,戈拉不喜欢梵社。他不喜欢人身攻击那一套, 也不会搞歪门邪道。但和那一场引导人们摆脱经受了漫长岁月考验的古老信念的运动,他不愿有任何交往。戈拉认定,只要抱定印度教的崇高原则,印度昔日的荣誉和尊严必将失而复得。戈拉对印度教的热爱是与他对祖国的热爱密不可分的。目睹骨肉同胞的苦难,他的心在流血。他的信念坚定,意志也十分坚毅。在个人生活上,他差不多是个禁欲主义者。除了自己的母亲安南达摩依而外,女人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各种诱惑对他都不能发挥作用。后来,他倾心于苏恰丽达,但却长期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宜到故事的末尾,当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被揭穿,从而使他那深沉的信念赖以立足的基础土崩瓦解的时候,他性格上的真正高尚之处才能展现出来。新的戈拉,宛如凤凰一般,在焚毁的旧事物的灰烬上获得再生。可以说戈拉是泰戈尔小说中十分成功的崇高的艺术形象。
这部小说的开头值得注意。帕勒希者先生在宾洛耶家附近遇上了一次小的交通事故。宾洛耶将他们父女接到家中,请来了医生,待帕勒希先生惊魂稍定,他又叫了一辆车送他们回家。帕勒希先生邀请他到家中作客。宾洛耶答应了,他逐渐对这个婆罗门家族的温暖可爱、殷勤有礼和自由倾向产生了好感。这次偶然的遭遇使一对宗教观念不同的陌生人成为朋友。戈拉却感到恼怒,他不希望自己最亲爱的朋友受到异教思想的影响,更不欣赏宾洛耶对帕勒希的小女儿洛丽塔公开表示倾慕。他在宾洛耶的住处遇到了苏恰丽达, 文雅妩媚的苏恰丽达使他惊奇,但他依然以冷漠的态度对待她。戈拉的生活观念是比较保守的。他不喜欢“解放了的”姑娘,他全盘接受了“女子的地位是在家中”这一正统观念。他说,“男女之别,就和白昼夜晚的区别一样,
各有明确的分工。在一个以自然法则为基础的社会里,女人就得和夜晚一样让人看不见,淑静文雅地在后台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一传统的性别观念出自他的口中,更使人感到近于刻板。
苏恰丽达一开始对他的教条主义感到不解。可是,她越是不赞同戈拉的观点,对他那出众的人品就越发倾倒。她为他那深沉宏亮的声音所迷住。她反对他的见解,但不久发现,他的见解似乎别有一番道理,而他为这些见解所作的辩护也完全不同于保守的印度教教徒通常挂在嘴边的那些陈词滥调。他也许是盲目崇拜,但言辞中丝毫没有诡辩的意味。他的论点,即使这些论点是在为苏恰丽达无法同意的信念辩护,也具有一定的深度,包含着一定的深度,包含着独到的见解。
在一个婆罗门家庭中和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苏恰丽达,总是习惯于把正统的印度教与盲目接受经文,无条件地服从宗教的形式上的诫令等同起来。眼下,她看到了一个正教的斗士,一个将偶象崇拜、因果报应说,以至种姓制度一古脑儿接受下来的战士,他的道德和知识水准明显高于许多狂热的婆罗门教徒。她为戈拉的高尚人格所折服。她被戈拉的爱国主义打动了。她了解戈拉越深,听到他为受压迫的穷人作出牺牲的事迹越多,对他的倾慕之心也越强烈。最后,她把戈拉奉为自己的宗教导师。
而戈拉对苏格丽达的眷恋也在难以抑制地发展。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到女性美的魅力。并且有些魂不守舍。他在宗教信念上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和退让。当然,变化还是有的。他在解释这些信念时,在跟与自己意见不合的人打交道时变得豁达老成起来。同时,宾洛耶与帕勒希一家的关系也更加亲近,他放弃了先前笃信的一些印度教教义。宾洛耶与莎希的婚约已解除,他决定与洛丽塔结婚,甚至答应为尊重婆罗门的感情而在婚礼期间暂停膜拜偶像。宗教似乎在人情面前有所退让。
随着情节的发展,故事逐渐进入了高潮,两位坚定的印度教青年倒向了婆罗门家族的姑娘。宾洛耶认为两个持不同信仰的人结婚没什么不对的地方。而戈拉却能格守自己的宗教信仰,尽管他内心已经爱上了苏恰丽达,但却尽力克制本能的倾慕。然而,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克利什那达雅尔病重,他感到自己生命即将终结,便把戈拉叫到病床旁边,告诉了一个除他本人和安南达摩依之外无人知晓的秘密。原来戈拉根本不是他的儿子,而是在 1857 年的骚乱中被杀死的两个爱尔兰人的儿子。戈拉顿时感到自己的一生就好象是一场梦,他从梦中猛然醒来了。他重新发现另一个自己。他没有父母,没有家庭,没有祖国,连一个可以称为自己的神也没有。思想和情绪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内心的力量很快就显示出来。在紧急关头不期而至的一种奇特的理智,使戈拉认清了作为自己的全部价值观之基础的那一整套谬误百出的思想。顷刻之间,他的生活必然遵循的前景在眼前出现。戈拉一时说不出话来,接着,他说道:“我必须马上到帕勒希家里去。”生活的危机这时开始发生激变。
帕勒希先生也正处于某种关头。他刚刚作出决定:到希慕拉住一个月, 以便自己清理一下思绪,认真考虑事情。当戈拉走进家来,苏恰丽达正在替父亲收拾行李。戈拉把刚刚获知的秘密向帕勒希先生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 “帕勒希先生,我一生中一直在寻找真正的印度,一路上障碍重重。而我过去对这些障碍本身竟顶礼膜拜!⋯⋯但我今天自由了——是的,自由地站在一片广大的真实之中。我现在真正有权利为印度效劳了。我今天才真正成了
一个印度人。对我来说,印度教、穆斯林、基督教之间而今没有矛盾冲突了。帕勒希先生,我获得了新生!”激动的戈拉象是换了一个人。
戈拉接着请帕勒希先生将适合于芸芸众生的吠陀经文教给他,他恳切地表示:“收下我作您的门生吧,教我如何去礼拜万众之神——印度教徒的, 基督徒的,穆斯林的,婆罗门的;礼拜向每一个人敞开庙门的神;礼拜印度之神。”然后,戈拉握住苏恰丽达的手,说:“我再也不是你的宗教导师, 你真正的宗教导师在这儿。”他俩手拉手向帕勒希先生施礼。
回到家里,戈拉轻轻触摸安南达摩依的双脚,她扶起戈拉的头,吻他的前额。戈拉说道:“您,端坐家中,您就是母亲,我四面八方到处找您。您是没有种姓的⋯⋯您对自己的孩子从不厚此薄彼,您就是恩人。从您身上我发现了我的印度。”此时的戈拉已经找寻到一种真理:人类的博爱,母爱及爱国之情,宗教的终极关怀的普泛之爱,相互统一和融合的境界。这实际正是泰戈尔的基本哲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