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中篇小说《老人与海》问世以后，在世界各国引起普遍的兴趣和热烈的反响。海明威由于这部作品先后获得一九五三年美国普立策奖金和一九五四年诺贝尔奖金。但是文学评论界对《老人与海》的解释却众说纷纭，至今争论不休。

小说的故事悄节是以古巴老渔夫桑提亚哥在海上三天三夜的打鱼活动为中心的。

这个老头儿后颈上堆聚着很深的皱纹，显得又瘦又憔悴。两边脸上长着褐色的疙瘩，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的反光晒成的肉瘤。因为老是在用绳拉大鱼网的缘故，两只手上都留下了皱痕很深的伤疤。但是没有一块疤是新的， 这是因为桑提亚哥在墨西哥湾里连续打鱼八十四天，可是一条鱼也没有钓到。说起来，他真是命运不佳。他的船上那一面帆，补了一些面粉袋，收起来的时候，看去真像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帜。

头四十天，有一个名叫曼诺林的小男孩跟他一起出海。可是过了四十天没有钓到鱼，孩子就被父母叫回去，安排到别的船上去了。如今老头儿只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出海。曼诺林是桑提亚哥亲手教会捕鱼的，因此很爱老头儿。他见老头儿每天划着空荡荡的小船回来，心里非常难过，尽量帮他做些事情， 给他以安慰。

第八十四天，别的渔人打鱼归来后，有的在剖开他们的马林鱼，抬着送到制鱼场去，准备装车运往哈瓦那市场；有的把捕到的鲨鱼扛到鲨鱼醃制厂去。可是老桑提亚哥又是空着船回来。曼诺林走下岸去，帮他拿回钓丝、鱼叉和绕在桅杆上的帆。然后他请桑提亚哥到海滨酒店去喝啤酒。

他俩坐在海滨酒店里。别的打鱼的人都拿老头取笑，但也有的在心里替他难过。随后他俩回到老头儿的茅棚。这茅棚是用大椰子树的坚硬的苞壳做成的。屋里有一张床，一张饭桌，一把椅子，泥地上还有一块用木炭烧饭的地方。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圣心节图和一幅柯布雷圣母图，这都是他老婆的遗物。过去墙上还挂着他老婆的彩色相片，他看见了就觉得凄凉，因此他把相片取了下来。

老桑提亚哥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他有着一双跟海水一样蓝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愉快的，毫不沮丧的。虽然他屡遭失败，但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来没有消失过，现在又像微风初起的时候那样的清新了。他决定明天出海要走得远远的，因此天亮以前就出发。他对曼诺林说：“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你想看见我捉到一条煮熟了有一千多磅重的鱼吗？”

孩子拿网捞沙丁鱼去了。老桑提亚哥从床底下取出报纸来，想读读垒球比赛的消息。

孩子回来的时候，老头儿在椅子上睡着了。孩子从床上拿起一条旧军毯， 给老头儿盖在身上。

孩子又走了。他再次回来时，拿来了饭菜，把老头叫醒吃晚饭。桑提亚哥给曼诺林讲了城里垒球比赛的情况，然后对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年纪， 正在开到非洲去的一只装横帆的船上当水手，我还看见过傍晚到海滩上来的狮子呢。”

孩子走了，让老头儿明天早晨去叫醒他。桑提亚哥不久就睡去，梦见了他儿童时代所看到的非洲：迤长的金黄色的海滩和白得刺眼的海滩，高耸的

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梦见海滩上的狮子。这些狮子跟小猫一样在幽暗的黄昏中嬉戏。

月亮还挂在天上的时候，老桑提亚哥就醒了过来。他走出茅棚，早晨的寒气使他冷得发抖。他来到曼诺林住的房子，把他叫醒。

他俩把钓丝、鱼叉和卷着帆的桅杆从茅棚拿到船上，然后到早市上去喝咖啡。早晨这顿咖啡是桑提亚哥一整天的饮食；他出海时从来不带食品，只是在船头放一瓶水。

他俩把小船解开，推到水里。“祝你好运”，曼诺林对桑提亚哥说。老头儿在黑暗中划出了港口。

老头儿越走越远了，把陆地抛在后面。他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的到来。他不慌不忙地划着桨。海面一平如镜。桑提亚哥没有使出多大力气，船借助于海流滑行得很快。天快亮的时候，他已经远远地超过他希望在此刻能够达到的地点。

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桑提亚哥已经送出鱼食，让船随着海流漂去。第一个鱼食送下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鱼食送下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鱼食分别送到大海下面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海里。每一个鱼食都是头朝下悬着的小鱼，鱼肚里包着一个鱼钩的把子，系得紧紧、缝得牢牢的。鱼钩的一切突出部分，钩儿，尖儿，都用新鲜的沙丁鱼遮住。每一条沙丁鱼都是穿过眼睛挂在钩子上的，在钓钩突出的部分构成了半个花环的模样。每根钓丝都像铅笔那么粗，拴在一根暗绿色的竿子上，只要鱼一咬钩， 那根竿子就会浸到水里。

现在老头儿缓缓地划着船，注视着船边水面上的三根竿子。天大亮了， 不一会儿太阳从海上升起，开始时是淡淡的，越来越明亮，耀眼的光芒射在水面上，随后越来越红，平滑的海面把太阳的光芒反射出来，刺得老头儿眼睛疼痛。

一只猛鹰鼓着长长的黑色翅膀在他前面的天上飞翔。它疾速地斜着翅膀降落下去，然后又盘旋起来。一条飞鱼从水里跃出，从水面上飞掠过去。那只老鹰忽然俯冲下来，然后疯狂地抖动着翅膀向飞鱼追去。

陆地上空的云彩好像是巍峨的山峦。海岸变成长长的一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一丛淡青色的山。太阳已升到高空，在水里映成奇异的光辉。

突然，老头儿感到脚下的缆绳绷紧。于是他放下桨，往回拽那绳子，一条金光灿灿的小金枪鱼露出水面。然后他把鱼从船舷上拉过来，扔到船里。鱼躺在阳光下，直瞪着两只大而迟钝的眼睛，用那尾巴劈劈拍拍地打着船板。老头儿照着鱼头打了一下，随后踢了一脚，那鱼在船梢的阴暗处依然在抖动着身子。

绿色的海岸看不见了，所见的惟有青青的山和山峰上面的白云。海水是黑魆魆的，阳光在水里映出五彩斑斓的光柱。

中午的太阳照在老头儿身上，汗珠一滴一滴地从他脊背上往下淌。他口不转睛地望着钓丝，只见水面上的一根绿色的竿子急遽地浸入水里。一百英寻的深处，一条马林鱼正在咬钩。桑提亚哥去拉那钓丝，觉得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沉重得叫人无法相信。他松手让钓丝滑下去。

大鱼慢慢地游开了去。老头儿把钓丝放在脊背上，在手里握得紧紧的。他拚命地支撑着身子，抵抗着大鱼给钓丝的拉力。小船缓缓地向西北方漂去。大鱼不慌不忙地游着，船在平静无波的水上漂流着。

四个钟头以后，那条大鱼照旧拖着小船不慌不忙地游着，老头儿照旧毫不松劲地拉住背在脊背上的钓丝。陆地已经看不见了。

太阳落下去了，天气变冷了。

老头儿想：一个人上了年岁可不能孤零零的，要是孩子在这儿多好啊。漆黑的夜。那条鱼突然掀起一道大浪，把老头儿冲得脸朝下跌倒在船里，

眼皮下划破了一个口子。血从他的腮上流下来，没流到下巴上就凝结了，干了。他硬撑着走回船头，靠在木板上，高声地说：“鱼啊，我到死也要跟你在一道儿。”

太阳出来了，船不停地在走。太阳升高了，老头儿知道鱼还没有累乏， 他说：“鱼啊，我爱你，而且十分尊敬你。可是，我要趁着这一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把你弄死啊。”

一只小鸟儿从北方朝小船这边飞来，在水面上越飞越低。鸟儿非常疲倦了，飞到船梢上，在那歇口气。接着它又飞起，在空中打着转转儿，最后落到钓丝上。老头儿问鸟儿：“你多大了呀？这是你初次远游吗？”“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小鸟儿。然后你再试一试你的机会，人，鸟儿，鱼，不都是这样的吗？”正在这当儿，那条大鱼突然把船扯得猛的晃荡了一下，老头儿被拖到船头那边去，险些被拖到海里。这时鸟儿飞走了。老头儿发现右手在流血。他向四周张望去找那只鸟儿，他盼望着它来跟他作伴，可是鸟儿飞走了。

为了保养身体，桑提亚哥决定把金枪鱼吃下去。他用左手握着钓丝，用一只膝盖压住鱼身，切下六片鱼肉来。可是忽然左手抽起筋来。他把鱼肉一块一块地吃了下去。抽筋的手还没有好。他朝着海面望去，他知道现在他是多么孤单。

大鱼忽然浮上水面。在阳光下，它浑身明晃耀眼，头、背，都是紫色的， 嘴长得像一根垒球棒，尖得像一把细长的剑。“它比小船还长两英尺呢。” 老头儿说：“哎呀，我再也想不到它是这么大啊。”“话又说回来，我一定要弄死它，尽管它是那样的大，那样的了不起。”“我要让它知道什么是一个人能够办得到的，什么是一个人忍受得住的。”

太阳落下去了。老头儿想起了他年轻时的一件往事：他跟一个力大无比的黑人码头脚伕进行抵手（掰腕子）比赛。他俩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划了粉笔线的地方，前臂伸直，两手握紧，这样坚持了一天一夜。到了天亮，打赌的人都要求算成和局。就在这个时候，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逼着黑人的手往下落，落，一直把那只手按到桌面上。从那以后，桑提亚哥断定：只要他愿意，什么人都会被他打得一败涂地。

天快黑的时候，船从一丛马尾藻旁经过。老头儿的那根小的丝钓到一条海豚。他敞开嗓门说：“鱼啊，你觉得怎样？我觉得好过，我的左手已经好些，我已经有了一天一夜的粮食。鱼呀，你就拖着船吧。”

夜里，老头儿决定趁着鱼正安安静静的时候睡一觉。他弓着腰，用整个身子去撑住钓丝。他睡着了。他开始梦见远长的黄色的海滩，看到在黄昏中走上海滩来的第一头狮子，接着又出现了别的狮子⋯⋯

月亮上来很久了，他还是睡不醒。

突然，那根的丝飞快地从他右手里滑出去，他猛然醒来，急忙用左手抓住了钓丝，把它绷得紧紧的。只见那鱼猛地一跳，把海水溅起了巨大的浪花， 然后又猛地落下去。接着它又一次再次地跳起。

老头的右手勒出血了。他把手浸到水里，说道：“不坏。痛苦在一个男

子汉不算一回事。”

桑提亚哥出海后太阳第三次出来的时候，那条鱼开始打转儿了。他开始拉钓丝，鱼每转一圈，他把钓丝往里拉回一段。两个钟头以后，老头儿浑身让汗水湿透，骨头也累酸了。他觉得眼前有黑点在晃动，汗水渍痛了眼睛， 渍痛了脸上的伤口。他不断地收进钓丝，突然感到昏晕。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洒在头上。

大鱼开始冒出水面，只见那条尾巴比一把大镰刀还要高，在深蓝色的水上现出了淡淡的紫色。老头儿想：鱼啊，你要把我给弄死啦。话又说回来， 你是有这个权利的。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一件东西比你更大，更好看，更沉着，更崇高了。来，把我给弄死吧。管它谁弄死谁。

鱼朝船边游来，嘴几乎要碰到船板。老头忍住一切疼痛，抖擞着当年的威风，把鱼叉高高地举起，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鱼叉扎进大鱼的腰里。那鱼从水里一跳而起，把它的长、宽、威力和美，全都显示了出来。它仿佛悬在空中，悬在老头儿的头上。然后轰隆一声落到水里，把浪花溅满老头儿一身， 溅满一船。

不一会儿，那鱼仰身朝天，漂在水上，露出银白色的肚子。海水被鱼血染成殷红色，像云彩似的在海面上扩展开去。鱼随着海浪漂来漂去。

老头儿动乎去拖那鱼，把它拖到船跟前，用一根绳子从鱼鳃里穿进去， 再从嘴里拉出来，把它绑在船头上。然后他竖起桅杆，挂起船帆。船开始移动了，他半躺在船梢向西南方驶去。

当大鱼的血沉到一英里深的海里然后扩散开去的时候，有一条鲨鱼嗅出了它的味道。这条鲨鱼顺着船的航线游来。这是一条巨大的鲭鲨，它周身的一切都是美的，它游得那么快，什么也不放在眼里。这种鱼天生是要吃海里一切的鱼的，没有任何敌手。

老头儿看见鲨鱼到来，早把鱼叉准备好。鲨鱼飞快地逼近船尾，猛力朝那条鱼的尾部咬去。老头儿把鱼叉朝着鲨鱼的头搬去。鲨鱼在海里翻滚过来。它死了，但却不肯承认，肚皮朝上，依然用尾巴猛烈地扑打着水面，破浪而去。后来它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慢慢地沉了下去。老头儿说：“它咬去了大约四十磅鱼肉，又带去了我的鱼叉。”他说：“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鲨鱼这个东西，既残忍，又能干，既强壮，又聪明。可我比它更聪明。”他想：“你把鱼弄死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卖去换东西吃。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你倒很乐意把那条鲨鱼弄死的。可是它跟你一样靠着吃活鱼过日子⋯⋯它是美丽的，崇高的，什么也不害怕。”“说到究竟，这个总要杀死那个。鱼一方面养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

船又走了两个钟头，老头儿在船头歇着，有时嚼点儿从马林鱼身上撕下来的肉，这时又有两条鲨鱼向他袭来。他拿起绑着刀子的船桨，说道：“星鲨，来吧，星鲨！”一条鲨鱼钻到船底下去，另一条张着半圆形的大嘴，向大鱼咬去。老头儿把刀子向鲨鱼的头攮去。鲨鱼放开它咬的大鱼，从鱼身上滑下去，死去的时候还在吞着它咬下的鱼肉。钻在船底下的那条鲨鱼浮了上来。老头又把刀子向它扎去，说道：“去，去吧，星鲨。去找你的朋友吧， 也许那是你的妈妈。”

现在那条死鱼已经成了所有鲨鱼追踪的对象。鲨鱼每一次袭击，都从死鱼身上扯去很多的肉。老头儿在用刀子刺一条犁头鲨时，那鲨鱼一打滚，猛

的一挣，只听“喀嚓”一声，刀子折断了。老头儿想：“这一回它们可把我打败了。但是，只要我有桨，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们。”

太阳落下去的前后，鲨鱼不断地袭来。老头儿说：“来吧，星鲨，再来吧。”“跟它们斗。我要跟它们斗到死。”他拿着棍棒不断地向鲨鱼打去⋯⋯半夜的时候，鲨鱼又来了。这回是成群窜来的。老头儿又跟鲨鱼斗了起

来。尽管他知道这回斗也不会赢了，但他照旧用棍棒朝鲨鱼打去。棍棒丢掉了。老头儿把舵把从舵上拽下来，用它去打，去砍，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老头儿简直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往海里吐了一口唾沫，说道：“吃吧，星鲨。作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弄死了一个人吧。”他知道他终于被打败了，而且一点补救的办法也没有。他问自己：“是

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想了想，提高嗓子说：“什么也不是。”

桑提亚哥走进渔港的时候，海滨酒店的灯火已经熄灭。人们都已上床睡觉去了。海风越刮越大，然而渔港里静悄悄的。老人下了船，把船系在岩石旁。他卷起了帆，扛起桅杆，顺着堤坡往岸上走去。他完全筋疲力尽了，一到堤顶上就跌倒了。他喘了口气，又继续往前走。进了茅棚，他把桅杆靠到墙上，摸黑找到水瓶，喝了一口水，一头倒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睡了。

第二天早上，曼诺林来到茅棚，只见老头儿正在呼呼地打着鼾声。他看见老头儿那双满是伤痕的手，放声哭了起来。但他马上一声不响地走开，去给老头儿拿点儿咖啡来，一路上一边走还一边在哭。

许多打鱼的人围着老头儿的那条船，望着船旁绑的那条大鱼，这鱼只剩下头和骨架。一个人用绳子去量那鱼，说道：“这条鱼，从鼻子到尾巴足有十八英尺长呢。”

曼诺林拿了一罐热咖啡回到茅棚里，坐在一旁等着老头儿醒来。老头儿终于醒了，接过咖啡，一口喝掉，说道：

“它们把我给打败啦，曼诺林。” “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并没有打败你。” “是的。真的没有。可是后来鲨鱼打败了我。” 曼诺林又对老头儿说： “现在我们又要一道打鱼啦。” “不。我没有运气。我再也不会走运了。” “去他妈的什么运气。我会把运气带来的。”

孩子对桑提亚哥说：“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能跟你学会好多本领， 你样样都可以教我。你吃了多少苦啊？”老头儿答道：“一言难尽。”

老头儿让孩子去给他拿这几天的报纸。孩子走出了门，又放声大哭起来。那天下午，老头儿在茅棚里又睡着了，他正在梦见狮子。

以上是《老人与海》的基本故事情节。从这个故事情节来看，这部小说很像是一部反映海上渔业生产的现实主义作品。而且这个情节是有现实依据的。一九三○年，海明威在一篇报道中提到过一个在加勒比海捕鱼的古巴老人，说他钓到一条大鱼，他的渔船被这条大鱼拖出六十海里远。两天以后， 别的渔民发现了他。这时，他钓到的那条大鱼已被鲨鱼吃去将近一半，而且还有一大群鲨鱼继续围着他的船游来游去。《老人与海》的故事情节与此大体相似，略有不同的是桑提亚哥是自己返回渔港的，他那条大鱼给鲨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

《老人与海》采用了大量的现实主义细节描写，如对主人公划船出海、

钓鱼的种种活动、同大鱼搏斗、归途还击鲨鱼的袭击等等的描写，都非常真实，甚至可以说像新闻报道一样精确。尤其是对钓鱼过程的描写，简直像是

《钓鱼指南》。小说中对主人公的外貌的描写，也使人觉得他确是一位饱经风霜、辛勤劳苦的老渔民。

然而上述的一切还不足以说明《老人与海》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根据恩格斯的定义，现实主义作品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桑提亚哥作为一个纯粹“生产的人”，在大海中，在同各种鱼类以及他的渔船、渔具的关系中是“典型的”。但是任何行业的生产者都首先是一个“社会的人”。而老渔夫桑提亚哥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则毫无典型性。

在海明威笔下，桑提亚哥是一个完全脱离社会而孤立存在的“渔夫”。他身世不明，来历不清。关于他的过去，作者只提到两个情况。一是他小时到过非洲，在海滩上见过狮子。二是他年轻时跟一个黑人进行过抵手比赛。关于他的家庭情况，我们仅仅从他住屋里放着的他老婆的遗物知道他是个鳏夫。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中，桑提亚哥是个与世隔绝的人物。他与之打交道的惟有茫茫的大海和各种鱼类以及他的小船和渔具。他与之交往的惟有小男孩曼诺林。周围的社会生活在桑提亚哥那里没有任何反响。他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垒球比赛的情况。他读报想知道这方面的消息，在海上捕鱼时心里惦记着垒球比赛中谁胜谁负。

《老人与海》在细节描写方面除了上面提到的现实主义手法之外，也还经常采用象征、寓意、拟人化等表现手法。桑提亚哥那双眼睛跟那象征着厄运的破帆相对照，揭示出他绝不向命运屈服的性格特征。在故事情节发展中， 桑提亚哥犹如童话中的人物跟动物交往一样，把鸟儿、大鱼、鲨鱼等动物当成懂得人情世故的有理性的生物看待，不断同它们谈心，“争论”，向它们倾吐自己的思想。他对鱼讲的话庄严、刚毅，表现出内心的自豪感和坚强的毅力。他对鸟儿说的话则比较柔和，表现出他那由于孤独而产生的痛苦以及寻求支援的心情。作品中多次提到桑提亚哥梦见狮子。狮子是力的表现，是强者的象征。老渔夫一再梦见狮子，象征着他对力的追求、对强者的向往。

小说故事情节的核心是打鱼。打鱼对于主人公来说不单纯是一种生产活动，不单纯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是包含着深刻的哲学意义，是人生角斗的一种象征。垒球比赛和抵手比赛这两个细节，补充和丰富着打鱼这一主要情节的内在意义；跟打鱼一样，也是人生格斗的象征。桑提亚哥只身一人在海上捕鱼，与其动作相配合，不断地进行“自言自语”，形成了大量的内心独白。这些诗意盎然的内心独白，不仅深刻地揭示出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而且蕴涵着丰富的哲理，构成了小说的重要思想内容。

综上所述，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自觉地摈弃了对社会生活的描写， 以一系列象征的手法，通过对主人公三天三夜的海上捕鱼活动的描写，塑造了一个富有寓意的概括性的艺术形象，使这部作品成了一部具有寓言性质的散文体哲理叙事诗。

桑提亚哥跟海明威其他作品中的人物一样，是个不幸者，是人生角斗场上的失败者。但他不幸的原因何在？他的失败是什么造成的，是天灾还是人祸？对于海明威来说，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他认为重要的是人物对待自己的不幸的态度。他笔下的人物都不是祈求怜悯的“可怜虫”，不是渴望别人保护的“小人物”，而都是精神上的强者，是些“硬汉子”。桑提亚哥也是这

样，是个绝不肯向厄运屈服的人。连遭失败之后，他又独驾孤舟，一个人到茫茫的大海里去寻求他要捕获的鱼类。他蔑视死亡，在任何危险面前都无所畏惧，经过两天两夜的奋战，终于降服了那条比他的船还大的马林鱼。他尽管已经筋疲力尽，并且明知同鲨鱼搏斗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但他仍然坚持战斗到底。

桑提亚哥崇尚强者，但他更为能够战胜强者而感到骄傲。他最后事实上是被战败了的，但他在精神上始终是个胜利者。“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这是桑提亚哥的生活信条。他坚信，人在精神上是不可战胜的。海明威在这里通过桑提亚哥形象的塑造对人类这种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唱出了一首热情的赞歌。他实际上是以富有寓意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及其前景的看法。他认为人类在其发展的现阶段遭受种种苦难，但由于具有这种精神力量，完全可以战胜这些苦难，获得美好的未来。因此，作家对未来抱有信心，能在失败中歌颂胜利。桑提亚哥是被战败了的，但他毫不气馁，准备重新投入战斗。最后，他又睡着了，“正在梦见狮子”。这是对未来胜利的热烈向往。曼诺林准备充当老人的助手，再次出海。他作为老人的继承者将学到他的一切“本领”。这象征着人类的才智和精神力量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预示着人类未来的胜利。这就使《老人与海》这部作品具有了乐观主义的色彩。

但海明威所歌颂的人类精神力量是抽象的，就其实质来说乃是一种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英雄主义。这种个人主义的英雄主义始终与孤独、绝望密不可分，最终必然导致失败。桑提亚哥是勇敢和坚毅的化身，但却始终只是一个人战斗，孤零零地一个人漂泊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他像哈利·摩尔根临死前意识到的那样，深切地感到“一个人不行”。他孤军奋战，感到无限孤独和力量单薄，不断地呼唤着伙伴的支援。但他终究没有得到这种支援， 最后在同鲨鱼的搏斗中遭到失败。这也还是个人主义英雄的悲剧。海明威相信人类的美好未来，但这种信心不是来自对当代社会复杂的矛盾的科学分析，不是建立在对人类社会发展客观规律的认识上，而仅仅是凭着某种朦胧的感觉和良好的愿望。他在现实生活中没有找到真正体现人类才智的具体社会力量，不了解人类克服帝国主义时代的种种苦难，取得美好未来的具体道路。他只能肯定抽象的人类精神力量。对个人主义英雄进行理想化，因此仍感前途无限渺茫。这就使《老人与海》这部比较乐观的作品也还是避免不了悲观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