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狮子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海明威多次负伤,健康受到严重损害。战后他又接二连三地遭到新的灾难。一九四九年,作家在意大利打猎时,猎枪的送弹塞飞出,打伤了他的眼睛。他受到感染,患上败血症,长期医治才得痊愈。一九五四年初,海明威同妻子去非洲狩猎,从乌干达乘飞机经尼罗河上游时, 飞机失事。当时外界都以为作家遇难,许多国家的报纸都登出海明威逝世的讣告,甚至有的还发表了长篇悼念文章。但实际上海明威并没有死,他掉到河里,被航船救起。可是由布提亚巴机场赴德恩培时,飞机又发生故障,舱内起火,海明威被烧伤。他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住院治疗。外伤痊愈,却留下脑震荡后遗症、视觉重叠症以及其他内伤。

海明威是个不肯安闲的人,在严重打击面前是从不肯认输的。他晚年尽管健康状况不佳,却仍然沉溺于他所喜爱的渔猎和斗牛,追求着种种惊险, 享受着搏斗的喜悦。一九五四年,作家荣获诺贝尔奖金。但他迷恋于钓鱼, 顾不得亲自赴瑞典领取,只是写了篇讲演稿委托美国驻瑞典大使代为宣读, 并向斯德哥尔摩发了一份感谢电,随后又驾舟出海了。一九五九年夏,海明威最后一次赴西班牙旅行。他同他年轻时的好友,著名的斗牛士卡耶塔诺·奥多涅斯的儿子安东尼奥·奥多涅斯一起周游了全国,观看了奥多涅斯同路易斯·多明京争夺斗牛冠军的友谊竞赛,再次参加了巴斯克人的狂欢节日,并且在马加拉举行盛大活动庆祝自己的六十寿辰。

除了旅行和渔猎之外,海明威晚年仍然以一种惊人的毅力坚持写作。只要是在家里,他必定每天早晨八点钟左右便坐在写字台前,一直工作到中午十二点。这几乎是任何情况都不能破坏的惯例。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逝世,作家在这十六年的过程中写了大量文稿。但他对自己的创作一向要求甚严,生前仅发表了中篇小说《过河入林》(1950 年)和《老人与海》(1952 年)以及一些短篇。作家逝世后,由他夫人和友人整理出版的遗著有《危险的夏天》(1962 年)《不固定的节日》(1964 年)和《海流中的岛屿》(1970 年)。《不固定的节日》是本回忆录,记叙的是作者二十年代旅居巴黎时文坛的情况。《危险的夏天》是本游记,讲的是作者一九五九年西班牙之行。据说在作家遗稿中还有两部大型作品,至今尚未公之于世。

西方文学评论界常把晚年的海明威比作一头老狮子。但应该补充说,这是一头受了伤的狮子,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精神上。作家晚年的思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复杂和矛盾。

海明威本来已经看到自己那些个人英雄主义的人生哲学的破产,并且在西班牙内战时期企图在创作中把他们引上另一条生活道路,但是他在晚年却否定了自己向前迈出的一步,重又退回到已经批判过的老路上去,而且比以前更加悲观绝望。中篇小说《过河入林》的主人公——五十多岁的美军上校理查德·堪特威尔完全是海明威二十年代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再版,惟一不同的是他身患不治之症,已行将就木。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来到意大利旅行,因为他留恋威尼斯的优美风光和这里的狩猎生活,还因为这里有他所热恋着的十九岁的美女雷纳塔。他凭吊当年负伤的战场,无限感伤。全书的调子低沉,色彩阴暗。

海明威晚年的作品中唯有《老人与海》比较乐观,但这乐观也是不稳固的,仍然透露出孤独哀伤之感。

海明威一生追求的是要做一个强者。可是他晚年所处的环境及其主客观的条件却又不允许他成为一个强者。这就加剧了他的思想危机。精神上的矛盾和肉体上的疾病相互助长,使他痛苦万分,最终导致他的悲剧结局。一九六○年,作家的健康状况显著恶化。他有时神经错乱,出现幻觉,以为有个大阴谋集团在反对他,担心联邦调查局的特务要暗杀他。第二年春天,他已完全丧失工作能力。他对一个朋友痛苦地说:“我整天都在这张该死的写字台跟前,在这里站一整天,我要干的就是这么一件事,也许只写一句,也许更多一点,我自己也说不准,可是我写不出来。一点儿也写不出来。你晓得, 我不行啦。”“我不行啦”,这对于毕生要做个强者的海明威来说意味着生活已失去任何意义,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

一九六一年夏,海明威回美国就医,先是在明尼苏达州罗彻斯特住院治疗,后又转到爱达荷州山区疗养,但疗效不大。他痛苦难忍,于七月二日晨在友人克姆奇家中用猎枪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