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源头话雅俗

我们经常要和“雅、俗”这两个字打交道。而这两个字几乎涵盖了中国文化及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何为雅?何为俗?却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有时,它们体现为不同的政治权利;有时,它们又成为不同的社会群体各自坚守的行为准则和精神信仰;而更多的时候,它们则代表了不同的审美理想和批评标准。人们时而用它评议朝政,时而用它品评人物风范、鉴赏艺术作品,时而又用它标榜自己和群体的生活品位。它涉及的领域是非常广泛的,从治国平天下的盛事,到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私趣;从威严的庙堂官仪,到人伦亲情,山水之乐;从仪表、言谈、风度,到衣食住行的趣味等等,都被雅、俗二字包罗在内。此外,雅俗还是一对相反相成,相生相克,相对发展的范畴。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群体、不同的文化价值观以及不同的审美要求,对雅俗的认识和解释都有自己的观点。它们可能是格格不入的,也可能是南辕北辙的,还可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这种既对立异势又融会贯通、既壁垒森严又互为因果的两大文化潮流,从历史深处奔腾而来,终于汇成了推动中华文明乃至社会历史进步的巨大合力。它们的内涵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复杂和不确定,以至于今天,任何关于雅俗的判断,都可能遇到完全不同甚至尖锐对立的看法。所以,有人指出,雅俗之辨是中国文化史上历久弥新而又无处不在的命题,我们也只能在相对的意义上对雅俗做一些有限的解释。

先说雅。

“雅”字的本义是指称一种鸟。《说文解字》告诉我们,这种鸟的名字用秦地的方言就称为“雅”。近代学者章太炎先生进一步指出:“雅即雅乌。”据《事物异名录》,雅乌又名乌雅、寒雅、老鸦,也就是乌鸦。它的命名很可能与它的叫声有关,所谓“以其声调言也”。有意思的是,这种“鸟”的叫声(即雅声),后来便逐渐演变成为“秦声”(方言与音乐)的代称。李斯的《谏逐客书》中就有“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杨恽的《报孙会宗书》也有“家本秦也,能为秦声”;“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呜呜”;太炎先生甚至认为:“乌乌秦声者,即今之梆子腔也。”

不过,“雅声”如何能一变而成为“秦声”的代称,再变而成为文化的正统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除了“秦声”与“雅声”的这一层关系之外,似乎还应有更重要、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近代许多学者都注意到了秦与周、夏二代生存空间的内在一致性这个特点。他们认为,西周尊雅,是因为西周王畿曾是夏人故地的原故。朱东润先生曾有很详尽的考证:

“《大、小雅》既为西周之诗,然则,何以不称大、小周,而称《大、小雅》?”应之曰:“《大、小雅》者,大小夏也,犹言大夏、小夏之诗云尔。《荀子·荣辱篇》:‘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王引之曰:‘雅读为夏,夏谓中国也,故与楚越对文。’《儒效篇》:‘居楚而楚, 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证。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传》齐大夫子雅,《韩子·外储说右篇》作子夏。此雅夏互通之证也。”(《诗三百首探故》)

既然“雅”就是夏,那么,把产生于夏这个地方的音乐与诗歌称为“雅”, 也是可以的吧?所以,又有雅音和雅言。梁启超先生就曾指出:“荀氏《中鉴》、左氏《三都赋》皆言:‘音有楚夏’,说的是有楚音、夏音之别。”

《释四诗名义》)朱自清先生也认为:“当时言语,方言之外有‘雅言’, ‘雅言’就是‘夏言’,是当时的京话或官话。孔子讲学似乎就用雅言,不用鲁语。”(《经典常谈》)《论语·述而》中就曾记载了这种说法,所谓“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可见,“雅”被定于一尊,成为中国文化中正统、高贵的象征,“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首先是沾了王畿的光。或者可以说,雅文化首先是王官文化、宫廷文化、政治权利文化。恰恰是在这样的基础上,“雅”这个词才陆续引申出了“正确”、“规范”、“高尚”、“文明”和“美好”等诸多含义。

但是,如果我们将中国文化比喻为一条大河,那么,在它的源头,即文化发展的初始阶段,应该是一种蔚为壮观的景象。在那里,不仅有黄河流域, 还有长江流域、辽河流域、珠江流域;不仅有中原地区,还有东方的夷,西方的戎,南方的蛮,北方的狄,这时都在新石器文化发展的基础上,或迟或早、各自独立地步入了文明社会的门槛,形成了南北部族方国林立、交相辉映的动人局面。即便此时有所谓“雅文化”或夏文化,也只能是中国远古文明满天星斗中的一颗星斗。或许它非常耀眼,但可以肯定,那是满天星斗互相照耀的一种结果。无论如何,它还不是可以发出光芒的太阳。

因此我以为,中国文化曾经有过“不知雅俗”的时代。换句话说,就是文化的多元、平等发展的时代。不过,这样说,在不久以前还是不可想象的。自司马迁首创中国古代文明一元发生论以来,任何异议都可能被视为异端邪说。历史的真相就这样被一种权力话语歪曲和篡改了。直到最近,田野考古

发掘的丰富成果陆续面世,才动摇了依据“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道统而确立的中华文明一元发生论的历史观,历史的真相才慢慢地浮现出来。

这就是说,雅文化至高无上的历史地位,首先是一种权力话语的自我确证,然后便是权力话语对多元文化的整合,使之制度化和秩序化。所以说, 雅俗的问题本质上是关于文化的等级问题以及表述权力的问题。这一切,又以政治权利的确立为基础。黄帝南征北战,“凡五十二战而天下大服”,终于奠定了中原方国盟主的地位。于是,雅文化,或曰夏文化,才在中国文化的发展史上拥有了正统地位。《尚书·尧典》生动地描述了这一伟大的历史性时刻:

“帝曰:夔,命女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其实,这里所表现的,不仅是个具体的时刻,更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过程。从炎黄至西周,长达 1500 余年的部族方国战争,一方面将多元发生的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初步纳入了政治统一,民族融合与经济文化交流的发展道路, 另一方面,雅文化的政治地位也在整合中日益凸现出来。而中华文明的发展和生生不息,显然又与雅文化的深厚传统息息相关。这种传统使文化的不断提升和精致化成为可能,从而显示了它的积极、进步的意义。神话中的“羿射九日”则曲折地反映了这种历史现象。

一般来说,雅俗是同时出现的。没有俗,也就无所谓雅。但事实上,雅俗并称则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和雅并称的,不是俗,而是与中央政权并存的那些方国和属国。这和雅文化从一开始就代表国家和皇权有关。《孟·滕文公章句上》有“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又说:“今也南蛮文化源头话雅俗 - 图1舌之人,非先王之道。”这里,和雅并称的,就是夷或南蛮。至于俗,作为一种文化力量进入历史的视野,恐怕还要等到春秋时期,那时,礼崩乐坏, 商品经济有了很大发展,从而为俗文化的出场提供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