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
思想的训练——致家长和老师
近来,常在报纸上看到讨论教育的文章,有一种意见似乎是不满于现行教育对知识的片面理解。以为教育就是将某种固定化的知识灌输到学生的头脑中去,这当然是一种误解。因为学生的头脑并不就是一间装知识的仓库, 它还应该是一座生产知识的工厂。也就是说,学生从老师那里得到的,不应是现成的“技能”。现在大家都在谈论素质教育,但谈得比较多的,是动手的能力,好像学生们所缺乏的只是洗衣、做饭、叠被、铺床的训练,只是在生活上不能自己料理自己。固然,在这方面,他们很少得到必要的锻炼,家长们事无巨细地包办代替造就了一代人身体的懒惰。但问题还有另一方面, 就是动脑思考的能力,学生们得到的锻炼就更少了。现在的学生,基本上没有独立思考的习惯,遇到问题,也没有那种经过独立思考得出结论的欲望。他们所需要的,就是标准答案。问题虽然出在学生身上,根子却在学校教育。目前学校所实行的应试教育,最缺少的就是对于独立思考的训练和鼓励。
初中《语文》课本中选用了孔子的一句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对于这句话,如果仅仅从知识角度去教、去讲,显然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其中所包含的古老的教育原则。《中论·治篇》引孔子的话并加以发挥说:“弗学,何以行?弗思,何以得?小子勉之,斯可以为师矣。”可见,知识重要,思考也同样重要。然而我们的学校教育,更多地还是重视知识的灌输,而轻视思考习惯与能力的培养。这样下去是非常危险的,不能动手,养成的是废物;不能独立思考;养成的就是奴才。
中外历史上有许多著名的思想家,他们都是反对“满堂灌”,反对“标准答案”之类的教育方法。苏格拉底是古代雅典最重要的思想教育家,他培养了西方哲学的代表人物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但他不认为自己有向别人灌输知识的特权。他说他无可宣告,上帝也没有选中他来宣布自己的旨意。他所说的教育不是知者向不知者不定期地传播知识,而是让人聚在一起,互相对话,在交谈中揭示真理。他帮助年轻人,年轻人也就帮助了他。他教年轻人要在似乎无需证明的命题中找出矛盾,他使他们困惑,强迫他们反复思考探索和质问,还不准他们避而不答。在《论语》中,我们也可以见到许多师生一起讨论学问的生动场面,根本不同于现在这种你教我学、你考我背的被动式教育。罗素曾经说过:“被动地接受教师的智慧对于大多数男女学生都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这样无需他们去努力独立思考⋯⋯然而被动接受的习惯对一个人未来的生活却是灾难性的。”
所以我想,在强调传授知识必要性的同时,无论如何不能忽视学生的素质教育,尤其不能忽视学生的思想训练。文科课程中像《语文》、《历史》、
《政治》,都应该和学生的思维训练有关,但是在实践中,这些课程基本上成了记忆力的竞赛。这样说也许有点绝对,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但也不能说没有反映一定的实际情况。而且,这些课程所提供的思想空间也实在有限, 对于开发青年学生的思想潜能是非常不够的。如果说我们现在所要做的,还能起到一些拾遗补缺作用的话,那么,我倒希望能暂时偏离一下这种只重知识不重思考的教育传统,从观念和思想方法入手,讨论我们无法回避的雅与俗。在这里,除了必要的关于雅俗的知识外,我会更多地注意到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环境、不同社会群体对于雅俗的不同看法。极而言之,雅俗根本不是一种知识体系,而是不同的思想观念、价值尺度、审美理想、人文精
神。因此,作为雅俗的分辨,总是不确定的,它们永远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今天我们以为俗的,明天别人会以为雅;今天我们以为雅的,明天别人会以为俗。时间会改变我们的看法,角度、方法的不同也会改变我们的看法。我们不主张相对主义,但真理往往是相对存在的。
也许,正是这种模糊的、常常不能确认的分野使我对雅俗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雅俗的涵盖可大可小,富有伸缩性,很像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 大到可以顶天立地,小到可以是枚绣花针。或许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我们看历史上许多所谓雅俗之争、雅俗之辨,确有扑朔迷离、神秘莫测之感。所以,如果以为自己写一本小册子就能给读者提供什么确定的知识,那一定是徒劳的。我所希望的,仅仅是通过一种描述,给青年读者提供一次进入雅俗文化世界的机会。至于你是与我同行,还是与我背道而驰,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没有理由放弃独立思考而把自己的思想闲置起来。换句话说, 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是我们的天赋权力,别人无权剥夺,我们更无权亵渎。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这本书中称赞法国作家福楼拜发现了“傻”,并且认为,他的这种发现可能会比马克思或弗洛伊德最震撼人心的发现都更为重要。他说:“现代的傻不是意味着无知,而是对既成思想的不思考。”由此可见,轻视思考的教育最终将使得媚俗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美学观与道德观。这种教育恐怕是要不得的。还是让我们聆听一下泰戈尔的教诲吧:“我们只有通过沉思,才能认识最高深的真理,当我们的意识完全沉浸在沉思中的时候,我们就会明白,那不仅是一种获得,而且是我们与它的合一。”
泰戈尔说得多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