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趣味雅俗谈

雅俗的分野,除了表现在政治教化、修身立德、艺文之趣、审美范畴等诸多方面之外,还广泛地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包括人伦亲情、应酬交往、游戏休闲、起居饮食、婚丧嫁娶、年节时令、服饰装扮等等。

一般说来,《红楼梦》所描写的社会生活形态,更多地体现了雅的特点, 而《金瓶梅》则大量地表现了市井生活形态的俗。在这里,二者的区别就在于,《红楼梦》以贵族的日常生活为表现对象,如“庆寿辰宁府排家宴”、“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的排场,都非市井细民的生活可以类比。尤为可观的是,作者曹雪芹创造了大观园这样一个与俗界隔绝的理想世界,生活在里面的贵族女子,“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 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宇猜枚,无所不至”(《红楼梦》第 23 回),总之都是些“风雅游戏”。第 37 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其中写到,贾宝玉看了探春信中表示要结个诗社的想法,“不觉喜得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李纨进了门也说:“雅得紧。”然后又说: “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这种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和每天为功名利禄而奔波比起来,显然清雅了许多。“林潇湘魁夺菊花诗”、“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慕雅女雅集共吟社”、“芦雪庭争联即景诗”、幽淑女悲提五美吟”、“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赏中秋新词得佳谶”等,都体现了贵族小姐生活中优越高雅的特点。

《金瓶梅》就不同了,张竹坡曾将其概括为“一篇市井的文字”,其理由除了它专门描写形形色色的市井人物外,恐怕还在于作者所描写的日常生活琐事,呈现出浓郁的市井世俗色彩。同样是吃喝玩乐、衣食住行,《金瓶梅》与《红楼梦》所表现的,正是一俗一雅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西门庆也算得官宦人家,但在各方面都和贾府没法比。单说吃,西门庆家宴中的一桌菜不过“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炖烂羊头, 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脏汤,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腰子,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面儿蒸饼”(《金瓶梅》第 67 回)而已,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其中四种还是“下水”菜,即肝肺五脏之类,可见是不很讲究的。一

次,林太太过生日请西门庆吃“中八八”,一种比较丰盛的宴席,仍然是“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猥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果品”(《金瓶梅》第 69 回)。这种大鱼大肉吃法在市民社会中是非常普遍的,《喻世明言》卷一写小商人的妻子王三巧招待邻家婆子, 也是这样:“只见两个丫环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筋,两碗腊鸡,两碗腊肉, 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这就是钱钟书在《论俗气》一文中所说的吃“大块的四喜肉”之类的俗。

《红楼梦》中的吃法却大有讲究。记得刘姥姥曾在大观园里吃过一次著名的“茄鲞”。据王熙凤介绍,这道菜的做法并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这里所显示的其实是豪门贵族的铺张和奢糜,是等级制度所造成的“富贵气象”。在古代社会,这种竞奢之风恐怕不是个别现象。唐代同昌公主出嫁, 皇帝所赐御馔“灵消炙”,做法就极不一般,“一羊之肉,取之四两,虽然暑毒,终不见败;红虬脯,非脯也,但贮于盘中则健如虬,红丝高一尺,以箸抑之,无数分撒则复加故。迨诸品味,人莫能识”(苏鹗《杜阳杂编》)。魏晋时代,贾将家累千金,他家酿酒,必取黄河中流所谓“河源水”。每次派人乘小船至黄河中取水,一日不过七八升,“经宿,器中色赤如绛,一酿酒,名昆仑觞。酒之芳味,世之所绝”(段成式《酉阳杂俎》)。宋代王安石喝茶则讲究用长江中峡之水,当年苏轼赴任黄州,王安石还托他从瞿塘带水回来。这种王室贵族、公卿大夫的“雅”,是一定社会地位的产物,是封建礼制所赋予他们的一种特权。先秦时代就曾规定,大夫以上才有资格吃肉; 而庶民,“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孟子·梁惠王上》)。魏文帝曹丕则认为:“一世长者知居处,三世长者知服食。”(《典论》)在他眼里,一代做官的显贵只能懂得如何建筑舒适的房屋,三代做官的显贵才能懂得饮食之道。可见,饮食中的雅俗分野,不仅和财富的占有有关,也和政治的特权有关。无衣无食,饥寒交迫的广大劳动人民自然是不能享用的;而那些富甲王侯的大财主、大商人,在封建礼教的严格束缚下,也不能不有所约束。但是, 明代中叶以后,商品经济的繁荣,道学的逐渐衰微,给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城市市民的地位也得到了迅速的提高。现在,他们可以凭借手中的财富笑傲王侯,蔑视权贵了,以往公卿显贵才能享受的东西, 他们也要大模大样地享用了。于是出现了这样的现象,“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 真昔人所谓富有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五杂俎》卷一一)

不过,王侯公卿、富商巨贾的所谓“雅”食,更多地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他们的行为,在更有品位的文人雅士看来,总不能免掉那种娇纵霸道所带来的恶俗之气。孔子虽然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论语·乡党》)的话,但他又特别赞赏颜渊的安贫乐道, 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论语·雍也》)事实上,这里所强调的情调、趣味以及精神陶冶与审美享受的生活方式和态度,正是士林文化所具有的重要传统。他们在实践中大大拓展了雅文化的空间。夏咸淳先生著《晚明士风与文学》一书,从七个方

面总结了文人士子所追求的时尚,其中包括讲美食,嗜茶酒;好女色,重情爱;建园林,赏花草;精书法,能绘画;蓄声伎,听评话;读闲书,喜禅悦; 爱旅游,乐山水。这里面有些内容曾经属于市井生活的范畴,是被道学家或官场文人贬为低俗的,但是,在晚明文人手里,这种市井生活却被艺术化、审美化了。也就是说,人世间的一切欢乐,举凡饮食男女、声色狗马、看戏、听曲,收藏书画古玩、养殖花鸟虫鱼、观赏民间百戏、参加各种游艺活动、游山玩水 读书下棋⋯⋯凡是能够满足人们物质文化需求的方方面面,都有可能由俗而雅。

在这里,参与者的文化素养是很重要的因素之一。由于文人雅士的参与, 许多市井文化都或多或少被雅化了,换句话说,他们常常能独具慧眼地从市井文化中发现“雅”。譬如说书,本是“勾栏”、“瓦肆”中的玩艺儿,听众也以市井小民为主,士大夫是很少光顾书场的。但在明代,文人雅士对说书艺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江南名宿才士似乎都听过著名说书艺人柳敬亭的评话,或和他有过交往。钱谦益、吴伟业、黄宗羲、陈维崧、毛奇龄、朱彝尊以及张潮、张岱等人,都曾作诗撰文传颂其人其事。张岱的《柳敬亭说书》一文,就曾把柳敬亭的说书比喻为顾恺之的绘画和司马迁的文章,认为它极传神又极简练,形容刻画,细致入微。后来金圣叹批《西厢记》也用这种手段,他曾把《西厢记》与《国风》作了比较,认为“《西厢记》所写事,便全是《国风》所写事”。既然如此,读《西厢记》与读《国风》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恰恰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将雅俗打通了,不仅丰富了雅, 也提升了俗。

其实,对文人雅士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生活的具体内容,而是为这种生活内容所创造的文化环境和艺术气氛,及其从中所发掘的情趣和韵味。所以,在他们看来,读书的目的除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博取富贵功名, 或者求知识做学问之外,还应该能够愉悦性情,获得美的享受。因此,他们特别强调读书的环境。有人说:“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挽堕空;《山海经》、《水经》、从书、小史, 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无垠之游,而约缥缈之论;读忠烈传,宜吹笙鼓瑟以扬芳;读奸佞传,宜击剑捉酒以销愤;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 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读诗词,宜童歌按拍;读鬼神杂录,宜烧烛破幽。他则遇境既殊,标韵不一。”(吴从先《小窗自纪》卷二)很显然,这里所表达的正是更是雅趣、雅韵的读书经验。

而且,他们这种对雅趣、雅韵的追求,并不限于读书一定要扩展到全部日常生活。《浮生六记》所记沈三白和芸娘的夫妻生活,就是许多文人雅士所憧憬和向往的俗中求雅的理想生活方式。作者在书中这样描写他和芸娘的日常生活:“终日伴雨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 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这种生活所具有的魅力, 就在于他们能从普通的日常生活中体验和感受到艺术的美。作者在写到七夕赏月时,就特别指出,在深闺绣阁中,或许能找到用慧心去默默体味的女子, 但是夫妻共同赏月,所品味、欣赏到的,就不仅仅是月色云霞了,至少还有一种从大自然中获得的简朴和宁静,一种对于这种生活的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