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道侠风忠义长

中国文化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也并非每个人都能按照刻板的儒家礼教所规定的教条行事。如果说王官文化和士林文化塑造了以“雅”为特征的传统士大夫形象,那么,市井文化就成为了城市市民社会道德理想的丰厚土壤。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范畴和社会群体,他们甚至比乡村文化更明确地标榜自己的思想观念、价值标准、审美意识和人生追求,他们也有自己的爱与憎、喜与悲、苦与乐、愁与思。他们对人的命运的深切关注,对现世享乐的痴醉迷狂,对发财致富的垂涎羡慕,对自由恋爱的热烈追求,对男女性爱的津津乐道,对个人私利的大胆肯定,对现实苦难的深刻体验,对科举制度的嘲讽抨击,对忠义伦理的虔诚信守,这些都体现了市井中人独有的“心理特质”和鲜明的世俗特征。

城市市民是市井文化的主要承担者。他们的代表者主要是两种人,一是商人,二是侠客。这两种人都生活在城市里,他们是城市中最为活跃的势力。市井文化正是他们赖以存在的社会生态环境,是“已经积淀在人们的行为模式、思想方法、情感态度中的文化心理结构”(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而他们的存在又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市井文化。不过,中国古代城市与中世纪欧洲的城市不同,其政治意义显然大于经济意义。等级森严的封建礼制规定了城市的功能基本不是商业性的。城市中的工商业除了满足封建统治者的消费需要外,其他作用受到了极大限制。因此,商人作为城市中的主要居民之一,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封建势力的歧视和压迫,市井文化的发展也因此受到了严重的阻碍。

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商人因为“重利”历来是被士大夫这样的雅人看不起的,他们在商人这样“俗类”面前总能保持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自豪感。孔子曾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还说:“君于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韩非子作《五蠹》,更把商人骂为“乱国之俗”。司马迁虽有“人富而仁义附焉”(《史记·货殖列传》)的说法,但在《孟子荀卿列传》中,他又大为感慨地说:“利诚乱之始也!”特别是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两千年来儒家孔学作为社会主流文化,“已不仅仅是一种学说、理论、思想,而是溶化浸透在人们生活和心理之中了,成了这一民族心理、民族性格的重要因素”(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即使是在今天,当我们试图肯定商业行为的正当性与合理性的时候,似乎也要借助儒家这面大旗。“儒商”这个称呼中所包含的对商的褒扬,特别形象地反映了一种文化意识,这时,人们宁肯相信,儒家文化可以提升商人到“不言利”的高雅精神境界。也就是说,商人只有在“不言利”的时候,才是一个好商人。

有一句话这样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此之道非彼之道,唐代的柳宗元被贬谪于永州,有感于故交附炎弃寒,特意写了《宋清传》以讽世。宋清是长安市上一位以卖药为生的商人,他的药质量高,因而生意兴隆。没钱买药的人,他就赊药;年底仍无法偿还的,他就将欠券烧掉,市人都嘲笑他不会作买卖。这样过了 40 年,宋清救助过的贫者,有些人发迹当了大官, 他们纷纷用钱报答宋清,竟然“相属于户”。这里,我们不想讨论宋清的做法是否合乎情理,更有意思的是人们对宋清这种做法的种种反应。有人说, 宋清的这种做法仍然属于“市道交”,但柳宗元不同意,他说:“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报如清之远者乎?幸而庶几,则天下之穷困废辱得不死亡者众矣,‘市道交’岂可少耶?”也有人说,宋清一定不是个商人。柳宗元仍不同意,他说:“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库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而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柳宗元的前后矛盾恰恰体现了时代所赋予他的局限性,他看到了“市道交”独特的道德感,但他却没有勇气越过儒道去直接肯定市道。还是宋清自己说得痛快:“清逐利以活妻子耳,非有道也。”

事实上,市井中人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市道”,而且,市道对社会的影响是无所不在的,上至宫廷帝王,下及官场士林,恰如柳宗元所说“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而为之不已”。于是形成了一种有趣的现象,一方面是朝廷“抑商”,士大夫们“贱商”,并虚构出所谓“居市不为市之道”的“儒商”来反对商人的重利;另一方面,他们又把“市道”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子贡有一次问孔子:“这里有一块美玉, 是把它放在柜子里藏起来呢?还是找一个识货的商人把它卖掉呢?”孔子连忙说:“卖掉,卖掉!我是在等待识货者哩。”(《论语·子罕》)孟子也在议论中把君臣关系类比为商品交易中买者与卖者的关系。而韩非子有更加直露的说法:“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韩非子·难一》)他甚至借别人之口毫不掩饰地说:“主卖宫爵,臣卖智力。”连皇帝也不能免俗,汉高祖刘邦在未央宫大宴群臣,并为他的父亲祝寿,这时他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作为一个皇帝,还要在老父面前夸耀自己治下的产业比二哥多,由此可见“市道”在他内心深处的位置。不过,后来的官僚士大夫都不能这样坦白,他们嗜钱如命,偏要“口不言钱”。晋代王衍的故事就非常有代表性,他出名的原因就在于把钱称为“阿堵物”, 但历史上的王衍并非不好钱财的雅士。王隐《晋书》云:“夷甫(王衍字) 求富贵得富贵,资财山积,用不能消,安须问钱乎?而世以不问为高,不亦惑乎!”批评可谓一针见血。

经历了漫长的屈辱和压迫之后,中国的商人终于在明代中叶的启蒙思想家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对鄙视商业的传统,李贽痛心疾首地发出了反抗的呼声:“且商贾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结交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焚书》卷二《与焦弱侯》)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商贾的同情以及对鄙视商业的不平。正是基于对商人的理解和肯定,人们开始纠正对商人市道的偏见。“士子功书农种田,工商勤苦挣家园”,在这里, 士农工商已经被相提并论,正如王阳明所说:“四民业异而同道。”(《阳明金书》卷二十五)于是,商人的自身价值也就逐渐显露出来,并得到了社

会的认同与肯定。这种情形在“三言”、“两拍”中多有表现,最典型的就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小商人秦重作为爱情的主角与花魁娘子相恋,谱写了一曲市民爱情的美丽颂歌。

城市市民中另一个重要角色就是侠客。最早提到“侠”这种人的,是《韩非子·五蠹》,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但“侠”的形象在这里并不特别的鲜明。直到《史记·游侠列传》,“侠”的基本特征才被司马迁较为精细地勾勒出来:“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当代美国学者刘若愚在《中国的侠》一书中列举了侠的八种特征:

其一,助人为乐; 其二,公正;

其三,自由;

其四,忠于知己; 其五,勇敢;

其六,诚实,足以信赖; 其七,爱惜名誉;

其八,慷慨轻财。

当然还有其他说法,但总的说来,侠与官僚、士大夫在很多方面都是截然不同的。侠离不开“义”,不过,侠所信奉的“义”,常常指恩义或情义, 与儒家所标榜的“仁义”有着根本的区别。冯谖客孟尝君,为他收债于薛, 尽烧其券,市“义”而归(《战国策·齐四》),这里的“义”,就明显地不同于儒家的“仁义”。儒家认为,“义者宜也”,强调中庸之道;侠却倾向于走极端,情感的表达则喜欢矫枉过正。总之,儒家代表了绅士雅文化的道德观,侠则代表丁守民的俗文化的道德观。当然,从表面看,侠和儒一样, 都不特别看重钱财,侠甚至主张“施德不望报”,但从深层结构讲,作为儒家雅文化的对立物,侠义中仍包含着商品等价交换的世俗性内涵。它与“市道”的相反相成一起展示着市井文化的丰富性。也许,侠未必都是市井中人, 他们也可能是自己丧失了昔日地位的贵族,但他们观察社会的立场则往往是平民的。他们的行为固然不符合雅的标准,然而,先秦时代市井文化中的侠义,却对后世的士林文化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对知己的认同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几乎成了旧时代落魄失意文人的共同心态。而侠义对后世市井文化本身的培育要比对士林的影响更明显、更直接,像《水浒传》、《三国演义》中异姓兄弟的情义,就带有几分质朴、天真和江湖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