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荣臻规劝博古

界首渡口,霜风凄紧,冷雨飘零。敌人的飞机轮番轰炸着湘江上红军架设的浮桥,炮弹在江水里激起巨大的水柱,浪激涛涌,浊浪排空。昔日清澈泛绿的江水,而今乌涛滚滚,喧腾不已。

国民党的迫击炮弹不断地向红军的江边阵地袭击,机枪子弹密雨似的向红军正在渡河的部队倾泻过来。国民党的飞机丢了炸弹,夹起尾巴刚一溜走,野战军工兵连的战士冒着敌人的枪弹,迅速跳进透肌彻骨的水中,拼死拼活抢修浮桥。

桥刚架好,工兵连的战士们还没爬上岸来,敌机又来啦,罪恶的炮弹把新架设好的浮桥炸成数段,断裂的竹竿、木棒、木板,在汹涌的浪涛中随波浮沉,拥来挤去,混合着工兵的尸体,江水里泛起一缕缕暗红色的血污……

在敌人强大的火力下,数万待渡的大军,面临滔天汹涌的江水,一筹莫展,进退维谷。缭乱不堪的江边,行李、挑子、辎重、印刷机、缝纫机、笨重的山炮、伙食担子、马匹、担架、野战医院的屎盆、尿盘以及苏区扛来的磨刀石等等,四散在江畔的小丘上。嘈杂的江滨,这一堆那一堆的军事、政治书籍,以及地图、书夹、外文书刊,有的原封未动,有的被扯得九零八落,一页一页的飘散得满地都是,有的图书正在烧毁,红红的火舌随风舔着江边枯黄的野草。冷雨霜风之中,活动的火舌不忍遽吞书面上的一行行大字,在地上残留着焦黑的字迹:《哲学之贫困》、《国家与革命》、《革命与战争》、《费尔巴哈论》、《列宁主义概论》……指战员们的精神食粮,此时为了过河减轻行装,也不得不心痛地付之一炬……

由于敌人封锁了江面,飞机又不断在江上狂轰滥炸,军委纵队在离江边不远的小山坡上停了下来,各种挑子摆得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使人无处插足。骡马一停下来,仰天嘶鸣几声,管它地上有水还是没水,便困乏地卧在地上,缓缓地伸出干涩的舌头舔着焦躁的嘴鼻……

渡口乱极啦。人喊、马嘶、枪炮声交织一片。江边到处遗弃着红军从根据地带出来的机器,满江漂浮着红军的文件、纸页、钞票……

“红星”纵队正在急速地渡江。

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红军总政委周恩来停立在渡江指挥部前,寒冷的江风吹拂着他单瘦的身躯。他的嘴巴四周及至颏下长满胡须,一看便知有好久没有剪过了,眼睛却显得很有精神,不时掠过一丝不安的表情。此刻他正在询问总司令部一局的罗参谋:

“你看见朱总司令了吗?”

“总司令和叶司令员正在渡口上边交谈,交待几个纵队过江的顺序和注意事项。”

“啊——”周恩来又关切地对罗参谋说:“你赶快过去给叶司令员讲,过河的时候,要特别照顾好干部休养所的老同志和女同志,他们大多有病,身体不怎么好,要注意他们的安全。”

周恩来象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又向罗参谋打听:

“你看见毛主席了吗?”

“没有看见。”

于是,周恩来迈上一个小土丘,踮起脚尖,用焦灼的目光扫视着过江的队伍。在中国共产党中央负总责的博古骑着马和顾问李德朝着渡江指挥部走来,两匹坐骑一前一后。

博古的头发因长时期没有理过而显得较长,一根根仿佛直立着。一张书生面目,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有几分青年学者的样子,但眼镜后面的神色凝聚着极度的焦躁不安和惶惑,甚至显得有点儿苦楚。

李德在坐骑上比博古的身子高出半头,略长的脸颊上也架着一副眼镜,嘴里叼着一支雪茄,表情淡漠,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

博古与李德走到周恩来身边,翻身跃下坐骑,将马交给他们的特务员牵着。李德用英语问周恩来:

“野战军今日能否全部渡过江去?”

周恩来回答说:“一、三军团已完成掩护任务。老八、老九正在左右游击牵制敌军,各军已分别开始渡江,只有董振堂的部队仍在我们的后侧箝制敌人,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我们过江……”

“好!”李德满意地说了一声:“你指挥得好,野战军基本按照我们的计划在行动。”

可周恩来的心里却冰凉冰凉的,他十分明白这支庞大的、笨重的、拖累的部队,指战员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换得“红星”纵队今日的过江!于是他冷冷地回答说:

“部队损失很大,死了不少师团级干部。”

李德不以为然地说:“打仗就是要死人,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能冲过湘江,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时总司令部的孔参谋急急跑过来,向周恩来报告:

“刘总参谋长说渡口太乱,有的争先恐后,抢着过江,有的在抢浮桥时被挤下了江去,溺死了人。总参谋长要我请示,是否由渡江指挥部统一规定,按建制整理好队伍,最好是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过,以免作无谓的牺牲。”

周恩来正要回答,被博古抢了过去:“现在还讲什么建制单位,冲过去一个算一个!”

周恩来将疑虑的目光停留在博古的脸上:“这怕不行吧,刘伯承的决定有道理。”

“平常时期,可按建制顺序通过,这是什么时候,上上下下乱糟糟的,谁还听招呼”博古争辩着,流露出一筹莫展的情绪来。

“非常时期,更要强调纪律,不然要坏事的。”周恩来解释说。

博古一摆手:“好!好!就按你们的意见办。”

周恩来转身对面前站着的孔参谋说:“你赶快回答刘参谋长,按他的意见办。有不服从的,尽量说服。”

“轰轰轰轰……”敌人的飞机来了,在江面上空盘桓,江岸急着待渡的队伍呼号着、嘶叫着、狂奔着四处散去,寻觅着能隐身的处所,跌倒的人与撂倒的挑子纠缠在一起。于是粗俗的骂声这里那里都能听见。银元泼了一地,白花花的,耀人眼目,为了苟全性命,这时也没人拣了;打土豪弄来的大烟土东一砣西一砣的到处抛着;奔跑时从公文挑箱里面掉出来的油印文件、命令、布告被江面吹过来的无情的冷风刮得随处可见;伙食担子里面的粮食也被奔跑着的人群掀翻啦,战士们的双腿踩着这些极不容易筹措来的大米、包谷,只顾狂奔、逃命……

博古哭丧着脸从渡江司令部事先搭好的隐蔽棚里钻出来,拍打着满身的泥尘,眼前这溃不成军的队伍可以说糟透了,一片凄凄的悲凉景象。他的心乱极了,深感野战军的处境困难重重,一筹莫展。他深知自己与野战军的遭遇关系之重大,但又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来摆脱这个恶魔般的遭遇,竟下意识地掏出别在腰间的勃朗宁手枪,痛苦地一边朝自己的脑门子比划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还是去见马克思吧。”

这时一军团政委聂荣臻恰巧走过来,看见博古这个意外的举动惊住了,同时也感到有点儿滑稽,可以说不好理解。从博古的表情,聂荣臻看出他的内心十分痛苦,此情此景,他实在束手无策。于是赶快上前阻止说:

“你这是干什么?别开玩笑!”

博古莫可奈何地回答说:“我想死了,一了百了。”

聂荣臻严肃地劝慰道:“这个时候,你必须冷静。这不是闹着玩的,谨防走火!”

听了聂荣臻的规劝,博古苦笑着收起了手枪。

博古虽然是中共的第一把手,但聂荣臻毕竟比他的年龄大得多,资格也比他老。所以聂荣臻敢在博古面前进行规劝。这个被中共有的元老们称为“中共中央的小伙子”的党的一把手,刚才的举动仿佛有点好笑,但其实是他极为矛盾、苦恼、内疚、自责等复杂心情的一个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