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铺江畔呜咽

光华铺距界首大约两三里地,周围是一片比较开阔的丘陵,起伏不大较为平缓的黄泥地一直迤逦到江边,大树很少,只是稍为突起的泥包上三三两两零星地生长着一些灌木、杂草。这样的地形,实在不便于扼守,很难抗击敌人的进攻。

“轰隆……轰隆……”

“砰砰砰……砰砰砰……”

光华铺的阵地上炮声、枪声交织一片,夹着闪闪的火光。

桂军的炮弹、机枪子弹不断向四师的阵地倾泻过来。十团的防地首当其冲,可以说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在敌人拼命轰击时,红军只得伏在临时挖掘的掩本里,躲避着。敌人一阵没命的炮击后,端着枪肆无忌惮地向十团阵地冲过来,嘶叫着一口难懂的广西土话。

红军战士从土堆里面钻出来,个个象泥人似的。有的头被炮弹片击伤,流出来的鲜血与炮弹掀起的泥土搅在一起,使刚浸出来的鲜血变成黑糊糊的一片;有的头被炮弹炸起的碎石划破一道道口子;有的则隆起一个个大青包。他们在敌人冲锋过来的当儿,愤怒地站起来,忘记了伤痛,忘记了一切,心中只有一个单纯而坚定的信念:“保卫党中央,保证军委纵队的首长们过江。”其他,他们就没有更多想的啦。于是他们以缺吃少穿、孱弱的躯体跃出掩体工事,咬着牙关向横冲过来的敌人呼叫着冲去。

红军战士的装备实在也太可怜了。他们的子弹带大多是干瘪的,里面盛有四、五粒子弹的就算富有的了,他们简直不敢像敌人那样咿哩哇啦的一阵乱放他。几乎每射击一次都要作认真的考虑,必须目测一下距离,近了,在射程之内才敢放枪。那些形同苦瓜的手榴弹呢,红军就更少了,那些连步枪手榴弹也没有的士兵,只好挥舞着大刀杀上阵了。

二营长牺牲了,团长沈述清在二营的阵地上指挥着战士们英勇地抗击来敌。战士们在阵地上已经坚守两日了,昨晚才凑合着吃了一顿包谷饭,算是慰藉一下辘辘饥肠。眼看凶狠的敌人快冲到二营的阵地面前,沈述清率领着全营战士从土丘上俯冲下去,苦瓜手榴弹在敌丛中开了花,遗下一些敌人的尸体。但这些红军在自己的根据地里生产的手榴弹,投掷出去有的竟不声不响,在敌人的脚下滚来滚去。敌人冲过来了,可以看见明晃晃的刺刀在深秋的阳光下闪着寒光。眼看二营的阵地即刻会被敌人夺去,沈述清奔跑在前头,与汹涌过来的桂军展开了肉搏。活着的战士看见自己的团长奋不顾身,也嘶叫着奔跑过去,刺刀、大刀向敌人劈去……

突围前夕才参加红军的江西小老表张毛福,在过第一道封锁线时腿受了伤,沈团长即通知他留在当地养伤,张毛福在口头上答应了,可是部队出发后,他在后面一蹶一蹶地悄悄跟着走,走了两天,才被团长发现:“你这个倔小鬼,怎么不服从组织决定?”

张毛福一边走一边做着一副鬼脸嘟着嘴说:“我常听大老表们讲,‘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我也要做红军的鬼。”

沈团长重重地拍打着张毛福的肩膀笑着说:“走,那就跟咱们一道走吧,我拿你这个小鬼真没有办法。”

小毛福的腿还没好,他看见团长冲在前面,也跛着腿紧紧奔跑在团长后面。这时,二营的阵地在敌人大举进攻面前完全乱了,不能不说是以劳抗逸带来的恶果。小毛福看得真切,团长在指挥大家反击敌人时,一颗子弹打中团长的左脚。团长挺不住,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个子桂军大步窜过来,举起刺刀直向躺在地上的团长刺去,小毛福急了,狂奔过去,咬紧牙关用自己的枪刺拼命拨开刺向团长的刺刀,团长一个急转身,忍着疼痛滚翻了几下,跌进一条壕沟。

高个子桂军见上来的是个红小鬼,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小共匪,来送死!”随即朝小毛福腹部刺去。毛福腿脚不便,躲闪不及,雪亮的刺刀直刺向他的腹部,当敌人的刺刀伴着毛福一声痛苦的嘶叫抽出来时,一股热血象喷泉一般从毛福肚内喷了出来,喷得高个子桂军的衣服上星星点点的,敌人恶狠狠地朝毛福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送你去见阎王,还不老实,呸!”

张毛福倒在地上,腹部痛如刀绞,他昏迷着用手无力地紧紧按着洞穿的腹部。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向肚子外面溜滑,流出来的东西冰凉冰凉地针刺般难受。他痛苦地勉强抬起头瞧了瞧,见是自己的肠子,于是他糊里糊涂地用全是泥星汗渍且又血迹斑斑的双手,将掉出来的肠子慢慢揉进腹内。他朦朦胧胧地仿佛听见枪声、炮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厮杀声、骡马的叫声在他耳边一阵阵远又一阵阵近地传来。就在这时,一个桂军发现张毛福并没有死,还在地上挣扎,大步流星窜过来,举起刺刀直向毛福刺来。毛福在敌人冰凉的刺刀寒光中瞥见团长正跛着流血的脚举起汉阳造步枪朝临近他的敌人劈过来,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毛福忍着巨大的伤痛站了起来。无力的手持着枪,跄跄踉踉地和受伤的团长一起对付敌人。殊不知一下从四周涌过来十几个桂军,狞笑着围着他俩,他听见一个拿着手枪的好象是个当官的大声说:“算了,叫他们吃颗花生米,去见阎王吧。”蓦地,天地间响起“砰——砰——”的两声枪响,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光华铺红军的阵地上到处是尸体,横七竖八的。有的中弹死去的,血还在朝伤口外边淌;有的是与敌人拼刺刀时被刺死的,肌肉撕裂,骨头裸露;有的是被手榴弹炸死的,头身异处,难觅全尸;有的头部眼睛爆裂;有的只剩下半边面庞;有的少了一只耳朵;有的面部血肉模糊,淤血还在从可怕的伤口部位慢慢浸出,流到地上枯黄的野草上,把野草纠结在一起,结着一滩又一滩肮脏的血痂;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有的尸体的口中还衔着敌人的鼻子,旁边则直挺挺地躺着敌人的死尸,露着一个空空的鼻腔,仿佛头上开了一个天窗。在这片狼藉的尸体群中,团长沈述清也与他的部属在一起。相亲相爱靠得十分紧密,他多么的不愿意与他的部下分开啊!

横陈在湘江畔的这如许的红军尸体,躺在漠漠的荒野,以大地为棺,湘江呜咽着奏起悲戚的哀歌从他们的身边淌过,遗恨绵绵。有的眼睛鼓着,好像永无休止地张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