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通报者

[五十]有仓道雄(八月十一日采访)

这次采访是上次谈话后的第二天晚上,在尼崎的有仓道雄的家里进行的。采访的内容是关于暗杀队从伊斯坦布尔登陆以后到潜入失败之间的问题。采访虽然因为客人来访而中断过两次,但其内容是我迄今在采访中所遇到的最惊险的。

作者:暗杀队是什么时间到达伊斯坦布尔的?

有仓:我记得大概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九日。 作者:自然在那以前,冈边先生跟你联系过了?

有仓:在前一年的十二月,已从冈边那里听说了,竹中又从豪华饭店发来了电报:“‘塔勒斯号’运去满洲大豆七袋。预定一月十九日午后两点三十分抵伊斯坦布尔。”

作者:所谓满洲大豆就是指俄国人吗? 有仓:这是当时的暗语。

作者:在那不勒斯迎接这伙人的果然是竹中少校吗?

有仓:竹中为什么参与了暗杀计划,我也不清楚。反正竹中按计划乘塔勒斯号到伊斯坦布尔来了。我换上便服,从加拉达桥旁边租了只小艇到停泊在海上的“塔勒斯号”去迎接那伙人。大型轮船不能在伊斯坦布尔港靠岸。

作者:后来怎么样?

有仓:在船上办完入境手续后,乘小艇上岸了。看样子,那伙人都很健康。留西柯夫很沉着,其他俄国人则感到景色新鲜,瞪着眼睛慌慌张张地看什么。从码头分乘三辆汽车到了位于塔克希姆街的诺博托尼饭店。当时,多卡托里安和贝拉巴拉斯饭店属第一流的饭店,而诺博托尼是二流饭店。我认为完成任务才是目的,住二流饭店不引人注意反而更好。

作者:长谷部太郎这个人也在一起吧? 有仓:是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作者:这个人现在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有仓:哎呀,那次的相见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作者:这个人在一九三八年八月前后,在新京关东军司令部的字多川中校的班里工作。他从哈尔滨带来了五名俄国人,而且是用长各部太郎这个名字,同七名俄国人一起来到土耳其的。他的任务似乎是监视这几个俄国人, 不让他们把秘密泄露出去,并将他们送到土耳其。他在第二年的六月或七月又出现在满洲的字多川中校身边,从此就渺无音信了。据说当时是三十岁左右,所以现在如果还活着,已近七十岁了。战争结束后,你见过他吗?

有仓:一次也没见过。

作者:我决定今后要调查那个叫长谷部的人的情况。已经调查到这种程度了,总有一天会弄清的。虽然有了些线索,但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委托给兴信所调查了。

有仓:你完全象蛇一样,是一个很执拗的人。怎么样?到我的公司来吧? 作者: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同意。我不适宜于干军火商那样的工作。我们继续谈吧。七名俄国人中有个叫格利希·留西柯夫吧?

有仓:是的、是的。自称叫阿列克谢·瓦尔斯基,是七名俄国人的首领。作者:留西柯夫出生于敖德萨,他在去远东之前曾是阿速夫·黑海地方

的内务人民委员会的长官,所以熟悉土耳其和苏联边界一带的地理情况。从

土耳其潜入到高加索地区,暗杀住在索契别墅的斯大林的方案是留西柯夫提出来的吧?

有仓:阿列克谢·瓦尔斯基极其憎恨斯大林。在商量计划的时候,每当提到斯大林时,他都明显地在脸上浮现出厌恶的表情。那时我也认为:这个人是能够暗杀斯大林的。

作者:因为他的老婆孩子都被逮捕了,很可能已经给处决了,所以对他来说,暗杀斯大林是为他的家属报仇吧。有仓:他说,他是自愿来参加暗杀行动的。

作者:其他人怎么样?

有仓:都象是从骨子里就讨厌共产主义似的。作者:他们认为,他们在哈尔滨过着最底层的生活,是由于共产主义造成的。据当时的哈尔滨特务机关人员说,尼古拉·列别坚科好象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论家,他是用金钱雇来的。

有仓:⋯⋯

作者:鲍里斯·别济曼斯基的情况怎么样?

有仓:大个子象只熊似的,身上纹着狮子的刺青。他不断地吸烟,在长谷部和俄国人之间充当翻译。

作者:他们在到达你那里之前,有没有被苏联情报机关跟踪的迹象? 有仓:我没有听竹中和长谷部谈过此事。

作者:出发前,他们在新京宽城子的满洲兵营的一个角落里接受了训练。恐怕就是袭击斯大林的训练吧?因为在他们出发之前就说,已制定了袭击计划,计划都有些什么内容呢?

有仓:袭击计划是由对那一带地理和斯大林生活都很熟悉的留西柯夫制定的。据留西柯夫说,住在索契的斯大林每天都到距别墅四公里的马采斯塔温泉去洗澡。斯大林从午后两点到五点在专用浴室洗澡和午睡。在专用浴室的门前站着两名随身卫士,被允许进入浴室的只有浴室服务员和按摩师。

另外,从前面大厅和后面工作人员休息室通往专用浴室的通道上,都分别站着两名武装警卫,据说斯大林在那里期间不准别人通行。在有专用浴室的那栋房子里,沿通道共并列有十二个浴室,但斯大林在这里期间,其它浴室经过检查之后停止使用。

但是,据留西柯夫说,这样的警卫也有不周到的地方。留西柯夫在当阿速夫·黑海地区内务人民委员会的长官时,曾去过马采斯塔温泉,所以非常了解建筑物内部的情况。

据他讲,温泉使用过的水是通过下水道流入附近的河里的。夜晚,温泉的用水量减少,下水道的水只有齐膝盖那么深,人可以爬着进去。下水道的末尾部分分成几个分支,最后是一个容积约为一百立方米的蓄水池,在下水道上方的一角有个仅能通过一个人的升降口。打扫厨房地板的垃圾就是通过这个升降口扔进下水道的。在水池里,如果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可以把升降口的盖子打开。如果有一个人爬出了升降口,他就可以用绳索把其余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拉上去,这样,所有的人都可以来到厨房里。

因此,晚上沿着下水道潜进厨房,然后隐藏在有专用浴室那栋房子的锅炉房里。锅炉房靠房子的最里头,只有二名锅炉工。到了早晨,这两个人来上班了,就立刻把他们绑起来。等待斯大林两点钟进浴室。在这个期间,只要他们七个人在烧锅炉,别人也就不会发觉发生了什么异常的变故。

到正三点时,让两个人换上锅炉工的衣服,接近站在工作人员休息室和通道之间的卫士,并用匕首干掉他们。这时,另外五个人就跑出来奔向专用浴室。

暗杀斯大林能否成功,取决于这五个人能否对付得了专用浴室前的那两个卫士。因此,据说在新京曾为此进行了多次练习。从站在工作人员休息室和通道之间的卫士到浴室的距离约有十三米,从浴室前的卫士发觉异常变故到用手枪瞄准这段时间,可以接近到八米的距离。

另一方面,五个人都已用手枪和手榴弹武装起来,约在十米距离处辨认出浴室前的两名卫士,前面的两个人便扔出手榴弹。也就是说,突然袭击的有利地点仅两米之距。所以,据说在新京的训练中就得出这样的结论: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先把两个卫士干掉。

另外,在从前面大厅通往通道的门的地方,也有两名卫士,但是因为这个通道拐个直角弯,所以不利于两名卫士观察,在听到手榴弹爆炸之前,他们察觉不出异常变故。从两名卫士的地方到浴室仅有十五米,待两名卫士出现在通道的拐角时,五个人应该已经进逼到距浴室门三米的地方了,并且五个人中有三个人在浴室前掩护,留西柯夫和列别坚科进入浴室里开枪打死光着身子的斯大林。就是这样一个方案。

作者:可是如果按照这个计划办,他们在暗杀成功之后也逃不出来。 有仓:当然是决心一死了,所以没有指望活着回来。如果暗杀成功了,

全体人员就打算在那里奋战至死。

作者:那么,再把话题转到潜入计划的执行上来吧。暗杀队是什么时间离开伊斯坦布尔去博尔加的?

有仓:一月二十一日离开饭店。作者:请你谈谈以后的情况。

有仓:到达博尔加旅店的时间是一月二十四日的清晨。我们集中在一个房间里进行最后的推敲,然后休息,等待黄昏的来临。提前吃了晚饭,第一组出发的时间是午后七点钟,第二组晚一个小时。

作者:为什么分成两个组走呢?

有仓:因为分开走不引人注意,也不用担心被发现,他们决定在边界附近会合。

作者:出发时,留西柯夫说了什么吗?

有仓:他说:“即使暗杀成功了,我们也活不成了。各位,再见了。” 说完就出发了。

作者:结果,暗杀没有成功。因为斯大林还活着。当他们越过边境时, 被苏联的边防战士发现了,并被开枪打死了。是这样吧?

有仓:就是嘛!

作者:这是因为潜入计划出了差错吗? 有仓:不是的。

作者:不是?

有仓:苏联的边防部队只是在那天晚上加强了对乔鲁河上游的戒备。根据从土耳其参谋总部得到的情报,计划潜入的地点应该是几乎无防备的。然而,只有那天晚上边防部队却防守了乔鲁河上游。

作者:你认为潜入计划被苏联掌握了? 有仓:恐怕是那样吧。

作者:你认为是化名为莱欧的苏联情报人员混在了七名俄国人里,并向苏联的情报部作了报告吧?

有仓:莱欧的问题被长谷部察觉了。我和竹中也在注意了,但没有任何人同外界进行联系。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谁是莱欧。

[五十一]《新闻记事报》的报道(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九日号)

在对有仓道雄的采访结束一个月以后,一份下述资料被送到我这里来了。寄送资料的是我的朋友松原信辉。

为了研究从慕尼黑协定到雅尔塔会议期间的英国舆论的动向,松原到伦敦去了。他在伦敦大学图书馆翻阅一九三九年当时的报纸时发现了这篇报道。他了解我的工作,认为这篇报道或许对我有参考作用,就给我寄来了。

“据塔斯社报道,格鲁吉亚共和国边防部队宣布,二十五日击毙了三名

从土耳其偷越国境的人。他们是受法西斯分子支持的托洛茨基分子,从他们的尸体上发现了手枪和手榴弹,而且还有详细的地图。他们的目的是要暗杀住在索契的斯大林总书记,但是边防部队事先获悉了这个计划,因而击毙了犯人。外交人民委员会委员长李维诺夫向土耳其政府提出强烈抗议说,土耳其正在成为反苏的基地。”

[五十二]德国外交部记录文件(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德国贸易代表团的报告)

过了很久以后,我得到了这份资料,从经过顺序来看,觉得放在这里合适。

发现这份资料不是偶然的。我在搜集有关斯大林的传记及当时的苏联外交史的内外资料时,得到了线索。所谓线索,就是这样一个事实:德国贸易代表团为了进行扩大德苏贸易的谈判,准备经过波兰到苏联去,但是苏联驻华沙的大使馆突然拒绝这个代表团入境。时间是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我为了证实从土耳其向高加索的潜入事件是否与这件事有关,查阅了公开发行的《德国外交部记录文件》,结果发现了这份资料。这份资料是被拒绝入境的贸易代表团团长卡尔·冯·平库尔曼[注] 回国后向德国外交部作的报告。

“苏联大使以严峻的表情作了如下说明:我刚刚接到来自国内的报告。

报告说:法西斯分子的走狗、反动的恐怖主义分子企图暗杀斯大林同志,但是失败了,被击毙了。事件是昨天清晨发生在土耳其边界附近。目前,我国政府正在调查这一事件,怀疑在可恨的犯人背后有贵国或日本的阴谋家。

我告诉他说,不能想象我国同这一阴谋有关,并希望能够尽快查明真相。而且我还对大使这样说:发生了这样的事件令人不胜遗憾,但不能因此

而使两国扩大贸易的努力归于徒劳。

对此,大使说,我国拒绝贸易代表团入境,另有原因,暗杀未遂事件同这个问题无关。

后来,大使殷勤地说明了为什么不批准代表团的入境的原因。

[注]卡尔·冯·平库尔曼是德国经济部通商局局长,以他为团长的贸易代表团于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五日进入华沙,准备去苏联。

但是突然被取消了入境许可,其理由与越境事件无关。

[五十三]有仓道雄(九月二十一日谈话)

据上述的《新闻记事报》(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九日)报道,越境被击毙的是三个人。但是在

我采访有仓道雄时,他认为全部被击毙了,可是还存四个人仍然还活着。为了打听四个人的消息,我再一次要求采访有仓道雄。

据报纸报道,有仓总业公司同三海重工业公司合办事业的合同是九月一日在大阪有仓总业公司的总公司签订的。但是,有仓总业公司在同帝国重机公司进行竞争时,曾有向韩国政界行贿的嫌疑, 所以在野党要求在国会设立调查委员会。但是,有仓道雄却好象很是意气昂扬。

“⋯⋯上次我没谈这个问题是因为你没有问。我也因为间接地杀掉了三个人,而不太愿意谈及这个问题。我没想到你知道了这个问题。

当时,我和竹中、长谷部三人决定,在送走七个人后,再在博尔加旅店住一宿,第二天早晨回去。

可是,在天快要亮的时候来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留西柯夫,在他身后是别济曼斯基和波苏别罗夫及雅科夫列夫三个人。这是第二组的那伙人。

我赶紧把四个人让进屋里,然后叫醒了竹中和长各部。以后通过别济曼斯基的翻译,向留西柯夫询问了情况。他说,在越境地点的前面满是苏联的边防战士,先跑上去的第一组遭到猛烈的射击。

苏联边防战士发射照明弹,用机枪扫射。第一组的三个人在正要从岩石背后跑出来的第二组的眼前,很快就被打死了。

留西柯夫含着悔恨的泪水下了撤退的命令,这才回到了博尔加的旅店。我和行中以及长谷部三个人听了留西柯夫的叙述以后实在着慌了。

如果土耳其当局知道这个事件,一定要搜查这个边境城镇博尔加的。如果他们知道是我们在暗中操纵,那将是个非常严重的外交问题了。

怎么办呢?我们决定还是逃为上计。便叫了两辆出租汽车,奔到阿尔哈比港,乘船回到了伊斯坦布尔。

我在等候去伊斯坦布尔的船时,在港口的电报局给柏林的武官处发了一封电报:‘樱花已谢’。这是失败的暗号,成功的暗号是:‘菊花已开’。我记得,我们回到伊斯坦布尔的时间可能是一月二十八日。大家都意志

消沉了。苏联政府现在正在向土耳其政府提出抗议吧?土耳其当局也可能在进行搜查。这样一想我们就坐立不安了。因为他们一旦知道事件的背后有日本军人,那就会成为国际问题了。

事实上,土耳其的秘密警察已经开始调查事件,而且似乎已经查明事件的背后有日本人,好象是从博尔加的旅店里找到了线索。

土耳其的秘密政治警察长官是哈奇上校,他把办公室设在加拉达地区一家饭店大楼的最顶层。

据说他曾要求会见当时的酒井大使,问了很多关于我的情况。这是酒井大使用电话告诉我的。我感到这是很危险的,决定让竹中回柏林去同冈边商量一下对策。

在这期间,我让长谷部及四名俄国人住在诺博托尼饭店,嘱咐他们一步也不要离开房间。以后,我看到哈奇上校在饭店的大厅里来回徘徊,就偷偷地转移到阿亚斯·巴夏街的武官处去了。

到了二月初,竹中从柏林回来了。他说,中止暗杀计划!

长谷部虽然同意中止暗杀计划,但是俄国人却不听话。看来他们可能是这样一种心情:伙伴们都被打死了,而且都到了土耳其,还能返回去吗?瓦尔斯基等人愤慨地扬言,日本人如果不干,光我们俄国人也单独干。

我和竹中、长谷部三个人进行了说服,好不容易才使他们同意。

长谷部决定回日本,并决定由竹中广一少校把四个俄国人带到德国去, 参加斯蒂凡·邦德拉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组织。这很可能是在二月十日前后。因此,所谓的暗杀计划很快地就结束了。我在三月中旬被任命为驻马德里的武官,因而离开了伊斯坦布尔。

后来留西柯夫怎么样了?因为他是个犹太人,不会留住在德国吧。

哎,我在战后苦于生计,在大阪开始了经营进口废铁的行业,将有仓总业公司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是一个人顶两个人似地拚命干的。干活、干活,没有考虑其它问题的工夫。有时突然一下子想起了这个事件,对潜入没有成功是无限悔恨的。俗话说,山河易改,秉性难移。我摆脱不了军人的气质。

我现在虽然扮演董事长的角色,但是感到实业界好象是为了暂时糊口的临时工作。同三海重工业公司合办企业也不是作军火商,而是从提高日本的武器生产技术的目的出发的,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干的。因此,问心无愧。

象日本这样的资源小国,为了生存下去,必须保持精强的军备。要确保和维持民族的生存范围,军备是必要的。

不久,需要更大军备的时代一定会到来的。否则,日本民族将要灭亡。

因此,我为了准备那个时代的到来,才敢于不畏责难,决心同三海重工业公司合办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