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尚往来
深爱我的父亲在我 19 岁那年猝然去世。我在悲伤和昏乱之中忙着送他。很多亲友来家里探望和安慰。其中一个平日不怎么熟悉的朋友,带来了好几条“555”烟和一些茶叶,说:“你可能会用得着。”
我连想都没想地拒绝了。那时候这些东西不像今天这样普及,是挺贵重的礼物。
朋友劝我收下,对我说我马上要处理的一系列特别具体和麻烦的事情中有几处会需要用这些东西。
我只是摇头。
朋友再三相劝,告诉我我正在经历的是他不久以前刚刚经历过的痛苦, 他想帮我。他说得非常诚恳。
我道了谢,固执地不肯收东西。需要的话,我会自己买。
朋友最后说:“这样吧,买也买了,拿也拿来了,你真的不要,扔你们家垃圾道里吧!行不行?”
我忘了他是怎么走的,但我一点没商量地什么也没收,当时也顾不上, 想不到看看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我和这位朋友的来往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疏淡,直至不通音讯。偶尔想起来,心里会有一点遗憾和歉意——那是一个关心我、一心想帮我的好朋友。
半年以前,我们有机会再相遇。我为从前的事儿很有诚意地向他致谢, 他不置可否——他也许早忘了吧。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一天天长大的时候, 我渐渐意识到,当年,我拒绝的是一份不该拒绝的心意和友情。
从小,爸爸妈妈对我们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这种教育根深蒂固。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恪守“不欠人”的原则——平白无故地, 我凭什么要收人家一份厚礼、受人家一份恩惠、欠人家一份“情”呢?我以为这样做人是清来白去,很好很干净。我不明白,所谓“盛情难却”并不只是一句客套话,拒绝别人的真情和善意,对付出的人来说,其实是一种伤害。
不是每一个人、每一次馈赠都深谋远虑、必有所图的。我们知道一大堆
诸如“无事不登三宝殿”、“无功不受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一类的说法儿和故事,搞得大家都神经紧崩,警惕性高涨,这不好。在人们的心底, 有善良、有热爱、有同情心,大多数人都喜欢为他人做点什么,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有用、重要并且可爱。不要拂别人的好意,至少,在相对单纯的同窗之间,大可不必那么紧张,那么计较。
我们面对的现代社会可以计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有种种度量衡,清晰完整,大家都火眼金睛,算度精明。我知道有个女孩,每年接到朋友的贺年卡都注意邮戳上的日期,如果发现朋友是先于她或跟她差不多时间寄出的就很高兴,如果发现朋友可能是接到她的卡才想起发给她的,就会觉得自己被遗忘了至少是被冷落了,感到“冤”,第二年就不主动寄出自己的惦念。算到这个份儿上,贺年卡的意义真的已经很淡了。
因为精于计算而使人心中多了防备、却少了沟通。生怕欠人,更不愿意被人欠。被人欠吃亏,欠了人难受。也许,我们怕欠人,是担心自己无以为报;在内心深处,更是担心在能够报偿的时候,我们自己不愿意付出吧?
我认识一个叔叔,忠厚长者,人好极了。常常有惠于人,却从不肯受人之惠。就是借邻居家的一棵葱都非要在第一时间归还,虽然大家都尊敬他的严谨,可被他的拘泥吓住了,不怎么和他亲近。界限分明,不沾别人的便宜, 比一心就想占尽世间便宜事的为人态度当然要好,也很干净少牵缠,但也可能因此失去很多非常美好的体验,比如说共有的乐趣和分享的欢悦,比如说那一种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的豪爽劲儿。
大大方方地接受和大大方方的付出,都会让人感到愉快和舒畅。推三阻四、勉为其难、客气得要命、随时准备还别人的“情”,会让付出的人尴尬难受。接受好意也是生活的艺术。
如果你真的欠的是一份“情”的话,就用心中的“情”来还吧。情长情短、情浅情深、情厚情薄是没办法衡量的,存乎一心而已。
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对你的善意就完了。单相思的爱情都是悲剧结局,人们之间的交往和友谊也不是单方面的事。一边热情如火,一边冷如冰霜,如果不是冰被溶化,就一定是火被熄灭。
虽然很多人施恩不望报,可这不是我们忘恩负义、不知感激的理由。据说在英国,很多教堂里都刻着“多想,多感激”。我们都不是教徒,但这几个字,谨记在心,不会有错。
接受好意的同时,善待别人吧。
有句名言这样说:“你希望别人如何待你,你就如何对待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