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是你

在读大学以前,我一共上过五所学校。所有学校的所有老师给我的所有学期评定,都有“成绩优异”的字样。我是一个擅长考试的孩子,在关键性的考试中如果出了前三名,绝对是意外失手。我的父母对此深以为傲。我在各种各样、各门各类的大小考试中顾盼自如,得心应手,然后以成绩赢得老师的欢心和同学的尊敬。这让我的学生时代过得一点都不艰苦,而是得意扬扬。

因为高分,我在班级里一向挂学习委员的闲职,语文课代表更是我的囊

中之物。可是初二那年,这个囊中之物居然旁落别家。我的一个女同学,母亲好像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东欧文学所的,女孩家学渊源,颇读过几本“名著”, 作文也写得好,还不时引用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什么的,让我觉得我在语文方面的“学术权威”地位受到严峻挑战。我在那个寒假扎进父亲单位的图书馆,“恶补”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厚重的大部头看得 14 岁的女孩眼冒金星、心情烦乱,关于那个寒假的记忆是一种阴暗幽冷的灰色。可是寒假之后有一天的课间,仗着年轻和有一个好记性, 我跟那女同学比拼托尔斯泰,在成心作出的漫不经心中大获全胜。代价是直到现在,我仍然对托尔斯泰这个名字有过敏反应,我已经基本忘干净了当年读过的内容,“不喜欢”的印象倒是铭心刻骨。还带累得我对所有俄罗斯和前苏联文学都有心病。

后来我对一个好朋友说起这件事,她诧异极了:“看不出你这样一个没追求的人居然有过那么好胜的童年。

她真是小瞧我。

我那时候何止是好胜,简直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顺境会让我们的感觉好得出圈儿。我在日记本里大书拿破仑的格言——“‘不可能’只在愚人的字典里才会出现”,我和所有的同学在所有的科目上一较高下,在任何地方都不肯输人,什么都敢和人比,而且一门心思要做“最好”、当“第一”。我之所以在 14 岁那年没有去考一所大学的少年班一定是我当时认为那所大学还不够好。

我想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能力有限,14 岁以后吧?但我肯定是一天比一天地感到许多事情是我无法做到的。有一阵儿我读《镜花缘》, 一百来个才女济济一堂,锦心绣口,吟咏唱和,使我私心倾慕。我和几个女同学一起组织了诗社,各自起了现在实在不好意思提起的“别号”,狂背袖珍本《诗韵》,还从家里书橱的深处翻出一本仕女图谱,有心朝着琴棋书画诗酒文章的方向把自己培养成“才女”。结果在三个月之内大家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就算在那个年龄,我们也都大概明白,用围棋子儿下五子棋有失风雅不像是才女的作为,钢笔字都看得过去可提毛笔手太生了,那些诗更像合辙押韵的顺口溜。在我为自己成不了“才女”而深感苦闷的时候,一直对我们这通瞎折腾冷眼旁观、不置可否的父亲用一句话让我解脱:“李白也解不了你们的一元二次方程。”

感谢父亲,他虽然始终要求我作一个好学生,可那是他认为我力所能及。他没有高标准严要求到让我为难,让我失去生活的乐趣。我也在慢慢学会不跟自己过不去。

也许世界上真有那么一个人,有爱因斯坦的智商,戴安娜的容貌,莎士比亚的才情;学数学的时候像陈景润,学电脑的时候像比尔·盖茨,学写诗的时候如李白再世,学画的时候是又一个梵高,对音乐还有贝多芬一样的感觉⋯⋯

可那绝对不是我。一般来说,也不会是你。

在小范围内和小圈子里,我们容易显得比较出色。但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总是会碰到比自己强的人,在各个方面。有时候很早就碰到了,从小学时的每一次测验开始,你的第一就建立在别人第二、第十二、第二十二的基础上;有些人很幸运地碰到得相对晚一点,这让他们更容易对自己有信心。可还是会有人在某一方面比他们更好,他们迟早得碰上。鹤立鸡群的时候很

夺目,在鹤群里就很普通,这世界上还有天鹅呢。

谁也不是人群里命定的分母,同理,谁也不可能是世上最棒的。

我们会发现,不管我们怎么努力,付出多大的代价,悬梁刺股,呕心沥血,都没有用,总有一些人是我们无法胜过的、总有一些事是我们无法做到的,毫无办法,令人绝望。有时候这会激发我们的潜能,让我做得更好些, 但也就是和我们自己比,我们还是比不过他们。我们不能为此惩罚自己,痛不欲生。

人力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不是全部。人家行,我为什么不行?这种问题用来激励自己则可,真这样钻牛角尖就会让自己身陷绝境,有些事,就是人家行,你不行。就像另一些事,你行,人家就是不行一样。

现在我懂得除了我学习和浸淫其中的文字,我其实什么也不会做。在以文字为业的人群中,我都是非常普通和平淡的一个。坐在电脑前,我觉得很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