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好老师”

——关于师主之间一碗水

有一年我采访一次青少年夏令营,和十几个孩子一起去西沙,孩子们叫我“老师”。我对这个称呼非常珍惜,也尽可能地作出“老师”的样子。其中有两个女孩非常愿意亲近我,一个漂亮乖巧,另一个长得粗粗壮壮的,却内秀,弹得一手好琵琶。两个女孩都很好,一口一个“老师”追着我叫,清脆稚嫩的童声在那一年南海的风浪和阳光之中一声递一声地响起,让我觉得如闻天籁。

可说不上为什么,要是两个女孩集合都迟到,我会替漂亮的那个着急、对她说:“快跑两步”,却对粗壮的那个说:“下次注意”。乖巧的那个往我身边凑我就会搂过她拍拍她的头,对粗壮的那个就不怎么亲热。我在几天之内就意识到自己的偏心,然后在日记里提醒自己注意。可我一定还是在一些小事上泄露了我的偏爱。最后一天大家分手的时候,孩子们向我要名片, 我手里还剩下仅有的一张时,两个女孩都望着我,粗壮的女孩忽然开口说: “老师一定是给她的”,神色里竟然有一点黯然和幽怨。我急急忙忙地表示这张名片得留着给大人,在她们两个的笔记本上写了地址。

这件事给了我很深的印象,那个女孩的黯然让我歉疚至今。就那么几天的相处,孩子已经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在“老师”心目中地位的轻重,并且为此伤心,除了说明我这个老师实在是不怎么样以外,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做老师一定要一碗水端平。据说,收容孤儿的福利院里,老师从不拥抱

任何一个孩子——因为老师少,孩子多,抱不过来。抱了一个不抱另一个, 会在孩子的心灵中投下阴影。

研究表明,学生一般都有“向师性”。也就是说,学生有尊重、崇敬、乐意接受教师教导的自然倾向,他们渴望得到教师的注意、重视、关怀和鼓励。他们经常因为教师对他们所表示的关怀和喜爱而更倾心于老师,有的学生甚至以疏远、反抗和表现异常来争取教师的关注。教师的厚此薄彼,会深深地影响孩子的情绪、个性以致命运。

我的一个朋友刚刚从保险公司辞职。原因说来可笑,是因为她的主管“太偏心眼儿”。她的工作是推销员,介绍人们买保险,“拉保单”。女孩很能干又肯努力,业绩出色。女孩同组有一个男同事,小伙子,爽朗大方,工作成绩也很不俗。女孩的主管手把手地教她入门,当然欣赏她的才干,应该说待她很好——只要不是和那小伙子比。他们三个人的私交相当不错,可一到工作上,女孩就是无法平衡。她若是拉了一笔大数额的保单,要得到赞扬可难了,但同样的数目若是小伙子拿到的,主管会拍着他的肩头表示满意;女孩要是自我表扬一下,主管会半开玩笑地警告“又翘尾巴不是?”小伙子要是自吹自擂地转述客户的赞扬,主管会在例会上大加推广;女孩的工作偶有纰漏,主管虽然不严厉,却皱着眉头叹气,换作小伙子,主管就笑哈哈地给他肩头一下,一边充满爱护地骂道:“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能改了这种马马虎虎的毛病!”

“没办法。他就是喜欢他。”女孩绝望地说。主管是个男的,人品上佳,

也没受什么贿赂,对小伙子的激赏完全出于天然的好感和性情相投。但他把个人的感情非常不小心地带到工作之中,弄得工作评价标准不一,搅得女孩越来越没工作热情。“在他眼里我永远比不上那个人,怎么努力也没用。” 女孩费尽心力之后,深感不被重视的郁闷,索性不干了。虽然她和主管、和那小伙子的关系依然保持得很好。

这个主管在工作中没能一碗水端平,既丧失了一个能干的助手,也让女孩放弃了一个她本来很有发展前途的事业。讲这个和教师没有关系的故事, 是想说,即使是一个在社会上历练经年的成年人,面对不公平时的承受能力都是相当有限的,何况是一心想亲近教师的孩子。这种不公平根本不需要是挤兑、讽刺或者迫害,“偏心”的伤害就已经能很深很深,“偏心”的打击就已经能很重很重。

我知道几个毕业于一所著名中学的老同学,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在各自的领域也都有些成就,因此受到母校的专柬邀请,希望他们回去参加校庆。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不肯去,原因是在他们读书的年代,母校最显眼的黑板上经常大书:“十五级以上干部子女今天下课开会”。他们正好都是平民的孩子,在当时孩子的心中“开会”是一种待遇。这件事令他们跟母校的感情淡漠而疏远,并且记了一辈子。

一碗水端平,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我们知道,天下做父母的不少还“偏心眼儿”呢。在不推行“独生子女”政策之前,一家子兄弟姐妹之间,常常有一个得到父母更多的爱护。人的感情是很难说的,有时候我们就是喜欢一个人,不一定有特别的理由。人们管这叫“缘分”。

但当你被孩子们叫了一声“老师”的时候,你恐怕就得控制一下这种情绪,因为这时你所表现的喜爱和厌烦都是一种职业行为。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职业,同时也是牺牲很大的职业。在个人化情绪和职业操守起冲突时, 我们只好抑制一下前者。

我对教育学一点儿都不懂,只是一种个人的经验和感觉:在所有教师的职业道德之中,公平即使不是第一位的,也是相当重要的。这是一碗非端平不可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