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架吧

男孩在学校受了欺负,回家要求父亲想办法替他出气。父亲给了他三条建议:一、小事不许告老师,同学之间的问题在同学之间解决;二、男儿流血不流泪,自己的事自己办;三、奋勇还击,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 勇者无敌。

没有一个科班出身的教育者会赞同这位父亲的做法,很多父母都会认为这是“胡闹”。我们有一万个理由反对孩子打架,比如打架是野蛮行为,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有矛盾可以请老师帮助解决之类,事实上,有关调查已经表明,这类教育非常成功,现在的男孩已经很少打架了。

人们认为,这是一种文明和进步。可文明是有代价的。

我认识的一个男孩,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喝 13 元一盒的进口奶,更小一点的时候,用纸尿裤。他嗜好麦当劳和游戏机,6 岁时已经能在 2 分钟内挖出所有的“地雷”,并且在 20 分钟内完成一整块繁复得令人头晕的拼贴,但

长到 10 岁还没有划燃过一根火柴。他自己也像一支从没点燃的白蜡烛——有一个高而单弱的身材,和一张苍白的脸。

这就是成长中的高楼儿童。他们在逼仄而封闭的单元房中生长,吃加工得非常精致的食品,他们的玩伴是电视机、电脑、游戏机,他们享受精心的呵护和系统的教育,他们的父母不惜代价地给他们制造学习各种技能的机

会,英语、绘画、钢琴、电脑等等。父母们倾其所有,在穷的、富的或者不穷不富的家庭里,他们被尽可能地满足着。

但他们仍然有缺憾。

医生说他们缺铁、缺钙、缺锌,在阳光下站到两小时以上就会呼拉拉成片地晕倒,虽然他们吃得比任何一代中国学生都好、都更符合营养学的要求; 心理学家说他们性情孤僻、冷漠、软弱,听不得一句重话,普遍地不经磨砺, 也禁不起挫折——现代传媒不时传递着类似的信息。

在我们的身边,常常可以看见一些乖而有礼的孩子,文静聪明,敏感细腻,看上去哪儿都挺好,就是少一股生机勃勃的劲儿。有点像精雕细琢的工艺品,显得脆弱而不真实。

那个苍白的男孩有一天让我毛骨悚然。

我说过他精通各种案头游戏,在特为他置办的电脑前,他向我传授过两种游戏的规则和技巧。这两种装载进电脑的游戏一个叫“大富翁”,一个叫“疯狂医院”。在“疯狂医院”里,我的角色是个“医生”,虽然勤勉肯干, “治好”了一个又一个病人,可我的职称和职位就是升不上去,男孩在一旁比我还急地指点我:“治病干活没用,你得多拍马屁、多送礼。”听从他的劝告我果然顺利地爬上院长的职位。那真是一所疯狂的医院。但还是没有“大富翁”的诀窍让人更心惊肉跳。他说:“你要多买‘陷害卡’,你多陷害别人一次就多一次机会,就能多买地建房子当大富翁。”

我当时小心翼翼地侧头看他的脸色,男孩的眼睛依然是清明澄澈的。天! 他只是在玩儿而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现代文明枝繁叶茂,长“疯”了,难以控制。在这样的“技巧”中长大, 是件可怕的事情。他们当然不打架,他们阅读那些城市的任何一张小报都登载的为人处世的妙法高招,阅读《如何让人喜欢你》,学习揣度和迎合。再长大一点,该研读《厚黑学》了吧?希望这是危言耸听。

他们需要阳光,需要在这个臃塞的城市里被钢筋水泥板结的建筑群遮挡了太多的东西,从身体到心灵。

他们实在是被各种各样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浸泡得太多太久了。

很大程度上,他们所匮乏的是一些很简便易获取的东西,譬如充分的阳光、纯净的空气、天然食品以及足够的户外运动。

还有偶尔地,打一架。

打架虽然有种种不好,可是能让人感到一种生命的热力。打架是太阳底下的行为,可以释放人天性中的热情和粗莽。从没打过架的生命一定不是强健的生命。打架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可能有点粗率鲁莽,但磊落、真诚而且直接。

从前西方的骑士讲究决斗,一言不和拔剑相向,以武力决胜负、决对错、甚至决爱情的归属。一直延续到使用火器的年代,这仍然被认为是一种风度。虽然想象一下两个西装革履的绅士,隔几十步远站着,相互以对方为靶子, 是件挺可笑的事儿,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它简单、公平、机会均等的一面,有一股子轻生死的丈夫气。大诗人普希金就死于这样一场决斗,诗人有诗人的热血和激情,所以才会有我们读到的那些不朽的诗歌。

我在一个阳光特别泼辣的午后看到两个正在打架的男孩,狭长的胡同静谧无声,两个男孩扭打在一起,都不出声,一味下死劲儿地角力,紧崩的小脸上都挂了土,眼睛晶亮,却都咬着牙不掉泪。

原野上奔腾的猎豹,就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