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骑士

汤普森博士做了一件在多切斯特县历史上闻所未闻的事情:国内战争后几个月,他将“被解放者事务局”的两位代表请进他的办公室,并让他们坐在环椅上。

两位代表都是黑人。一位是戴维·金布斯,邻居们都一清二楚,他曾是丹肯·斯图尔特庄园里的农奴。不过这还不算稀奇⋯⋯另一位,说确切些, 是位女代表,竟是遐迩闻名的罪犯,布罗达斯的逃奴哈丽特·塔布曼!战争末期,她的头颅要值 40000 块呀!而且,她本来是应该扔进火堆活活烧死的⋯⋯

在那个时候,农奴制已经废除了。可以说,汤普森博士的言谈举止很像一位杰出而敏锐的外交官,他同事务局代表商谈出钱雇黑人工作的问题,仿佛代表们也是白人似的。只有一次,他向哈丽特投去怒不可遏的一瞥,那是在哈丽特指出,凡参与叛乱的人都应受到法律制裁,而首先应受到惩罚的就是丹肯·斯图尔特和霍普金斯的时候。

“你要了解,塔布曼,这些人是误入歧途,”博士支支吾吾地回答,“应当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你也是我们马里兰州土生土长的,把自己的同乡送上法庭,难道你心里感到愉快吗?”

哈丽特放声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同乡曾用砝码猛击我的脑门,而另一个呢,带上狗对我穷追

不放!”

“啊,你是想复仇!”汤普森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基督徒应有的气度,大家都是误会嘛⋯⋯”

“不,博士,我没有误会!也不想复仇!”哈丽特答道。“不过,得有正义。战争一开始,他们就跑到邻州弗吉尼亚去了,并且心甘情愿投奔了叛军。”

汤普森皱起了眉头:

“我们的政府并不愿意把马里兰的公民送交法庭,这事我们到华盛顿问问。我相信⋯⋯”

“请原谅,博士,”戴维打断他的话,“不过我们事务局正好隶属于政府,我们恰好是从华盛顿派来的。”

汤普森听见这个蛮横的解释,直气得七窍生烟。何况,逃奴塔布曼还宣布说,黑人雇工与白人工人,应当同工同酬。因为“所有人一律平等”!汤普森真想抽她几鞭,但他忽然省悟到:这样干,恐怕逃不了审判的命运—— 这个黑女人再也不属于他了⋯⋯你们想,博士不得不同两个黑人争吵啊!那个戴维·金布斯倒还有些客气,可是这个偷运黑鬼的女人,却挺腰直背地坐着,俨然像位公爵夫人。当然,要是你想把这无赖推出门去,试试看!

然而,汤普森依然表现出极大的耐性,做出非常仁慈的模样。

当他同金布斯交谈的时候,一大群黑人正在门外高声呐喊。这是汤普森装作仁慈的根本原因。

“要十英亩土地,要一头骡!” “孩子们要上学!孩子们!⋯⋯” “叫霍普金斯见鬼去吧!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穿衣!”

“喂,黑人和白人!”忽然,从栗树林阴道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原来是书生萨姆。战争一结束,他就回到了马里兰,现在住在路旁一所

破烂不堪的茅舍里。他仍然像从前一佯,靠人们的施舍过日子,只是不再布道了。

“你们别再糊涂了!”他高声地说,花白胡子不住颤动。“这都是你们自己的土地呀!四年来我一直阅读主持公道的报纸:40 英亩地和一头骡,这是南方劳动者的要求。白人老爷不稼不穑,他们没有任何权利拥有土地!四年来,多少黑人战死沙场啊!成千上万哪!这是我们为自由、为土地流淌的鲜血。奴隶主却想维护他们的天堂。就是这么回事!”

萨姆将一把涂有白、蓝、红三色标记的棍子往草地上一扔。 “把这些棍子插到地里去!插到哪儿,哪儿就是你们的地!这世界上也

该有点公道了!拿去,这是上帝的意愿!” 人们嚷得更厉害了。

“我的朋友金布斯,您瞧,他们马上要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了。”汤普森双手一摊,说,“我们对待黑人一向不错。他们了解您,请您出来向他们解释一下,就说现在他们都可以购买土地⋯⋯”

“他们哪有钱购买呢,先生?”戴维问道。“啊,可以用正当的薪资嘛,您瞧⋯⋯”

汤普森拿起铅笔,在纸头上写下长长几栏数字。

这时,在庄园的内室里,杰西正紧紧抱着双手踱来踱去。丹肯·斯图尔特将军呢,这个身材匀称、头发斑白的美男子,站在屋角上,抚摸着奶奶留下那架竖琴的套布。

“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我一定会心平气和的,巴林顿太太。”他说, “他们不敢闯进屋来。”

“天哪,这就是我们的黑人哪!过世的父亲要是能看见这种景象,他会怎么想啊!”

“您的黑人不会比我的黑人好,也不会比其他任何人的好,杰西!” 战后,斯图尔特将军曾作为叛乱者遭到逮捕。只是由于“健康状况不佳”,

由同情叛乱者的新总统约翰逊特赦释放。 “我们手无寸铁,孤立无援哪!”杰西喟然叹道。 “您错了,杰西,”将军说,“邻州弗吉尼亚一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的志士仁人,即将到来。我正翘首以待呢。”

“您是指⋯⋯” “我已派霍普金斯到那边去了,他马上就会回来。我希望您同意采取这

种⋯⋯哼⋯⋯必要的措施!” 杰西不放心地瞧着他。

“希望您不要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丹肯!” “没什么可怕的,”斯图尔特庄重地说,“这只是必要的。”

玻璃当地一响,碎片散落一地。一块石头飞进房间,画了一条曲线,落在竖琴边。琴弦懒洋洋地拖长声响起来。杰西掩着面孔,一屁股坐到环椅上。

“这就是给您的回答!”斯图尔特说。

杰西起身扑向那张多抽屉的老式写字台。她翻弄着一个个抽屉,终于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头。

“我等您拿主意!”斯图尔特说。 “请稍等一会,丹肯,”杰西说道,声音忽然变得强硬起来。

她站在镜子前,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满头栗色软发,骑着乌溜马在马里兰的小树林里驰骋的漂亮女郎,而是一位举止庄重的伯爵夫人;她高昂着头,头上已有几许银丝,颇具宫廷气概。只是, 一双灰色的明眸依旧那样闪烁活泼,微微带着讥讽的神情。

丹肯·斯图尔特微笑地凝视着她,可是当他看见杰西离开客厅,朝汤普森办公室走去时,笑意慢慢从他脸上消失了。

“杰西,”斯图尔特叫道,“当心!” 杰西没有回答他。

她走进办公室,只见汤普森正用铅笔敲着桌子,还在向戴维讲着什么。戴维冷淡地点着头。哈丽特·塔布曼坐在椅子上,显出毫无兴趣的样子,瞧着窗外。

汤普森一看见杰西,就丢下铅笔,站起来。戴维惊异地望了望巴林顿太太,而哈丽特的脸色却冷若冰霜。

杰西沙沙地抖动衣裙,走得更近一些,对哈丽特说:

“我记得你的,你叫海特,听说你是个倔强的姑娘,我就喜欢倔强的人!” 塔布曼一声不吭。 “不过,我也并不懦弱,我是布罗达斯的继承人,所以,我建议你赶快

叫你的同胞安静下来,送他们各自回家。我很明白,你带他们到这儿来,无非为了威胁我们。可我们并不害怕。”

塔布曼仍旧一声不吭。

“你们想用法律和法庭来吓唬我们,以为你们现在同白人完全平等了? 你们是大错特错了!目前只是一个偶然的时期!这个国家仍然属于我们,而不属于你们!”

“巴林顿太太⋯⋯”汤普森哆哆嗦嗦地说。可是杰西没有理睬他。

“海特,我告诉你,”她继续说下去,“你要是真想为你的同胞做点有益的事情,就不要再把自己当成美国人了。你们竟想与我们同读一所学校, 同享一个法律,同去一个舞会,同坐一张桌子,同乘一节车厢,同上一艘轮船,同住一间屋子?一想到这些,我就心里发呕!你们想悄悄地混进我们的家园,让你们的污血流入我们的血管⋯⋯”

“巴林顿太太,我求求您!⋯⋯”汤普森喊起来。

“博士,你别嚷⋯⋯海特,白人公爵同你讲话,你应当站着恭听。你只能请求,不能要求。我们并不以我们的黑人为敌。不过,假如有人想威胁我们,我们是会自卫的。你听见吗,海特?你的头仍然值 40000 美元!”

塔布曼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俨如一尊雕像。 “我并不打算久等一名逃亡黑人的回答,不过,我尊敬倔强的人。” 杰西展开她手上那张纸条,声调平静地念道: “‘雷声隆隆,沉睡的人们就要从梦里醒来!摩西。’把你的字条拿去

吧!”杰西说。

塔布曼站起来,挺直腰。汤普森赶快一步凑上前去,不过没出什么事。“要是这样,”塔布曼说,“那么,战争就不会停息,先生们!”

字条落在地上。哈丽特走上阳台,戴维跟在她身后。 “乡亲们,”她沉静地说,“你们呆在这儿毫无意义。回家去拿起武器

来!我们还得打仗。人家不给我们土地,我们只好烧掉这庄园,自己把土地夺过来!不过你们应当首先武装起来。打仗的日子也许不远了。”

杰西回到屋里,斯图尔特正等着她。她往环椅上一坐,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向将军投去冷峻的一瞥。

“您同意了吗,杰西?”斯图尔特问。 “同意了,丹肯。不过别流血。” “啊,您尽可放心,”斯图尔特愉快地说,“一滴血也不会流。”

夜里,汤普森博士端着一支短筒卡宾枪,从窗里注视着外面的一堆篝火。篝火四周,坐着他过去的奴隶,他们唱着:

我再也不遭拍卖了,

不会啊,不会了! 我再也不挨鞭子了,

不会啊,不会了! 千万人在前进,

再也不遭拍卖了! 千万人在前进,

再也不挨鞭子了!

“对阿伯拉罕·林肯如此怀念,真是该死!”博士低声说,“我发誓, 这老巫师萨姆·格林如此狂妄,只要时局一变,他会咎由自取!”

最先看见夜骑士的,是一个名叫露的黑人女孩。她听见狗汪汪叫,就跑出茅舍,来到月光发昼的田野里。路上响起一阵疯狂杂沓的马蹄声。过后, 在朦胧的月光下,一些骑乌溜马的幽灵从她面前飞驰而过。真是难以相信哪! 他们一个个穿着肥大的白色长袍,戴着尖顶帽,帽上开两个黑眼孔;他们纵马狂奔,转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好像融化在了空气之中。

露叫醒父母,母亲叽叽咕咕祷告了一阵,吩咐露去睡觉。可是父亲却抓起一根木棒,叫喊邻居去了。他很难讲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邻人也不是全都相信露讲的话。有些人念起咒来,断言这是古时候强盗的幽灵,在往森林里搬迁他们的坟墓。这件事最后传到了戴维·金布斯耳里。他一咕噜翻身下床,披上蓝军服,带上枪,跑去喊哈丽特。

“真可惜,”哈丽特从怀里掏出手枪,平静地说,“我多想人们审判他

们,惩处他们⋯⋯把他们作为匪徒带上法庭,让他们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让他们因羞耻和胆怯而狼狈不堪⋯⋯”

“你是指那些幽灵吗?”戴维问。 “不,我说的是过去的叛乱者们。” “我们没必要通过法庭审判,”戴维说,“白人不会为黑人的事惩罚他

们的同胞。”

哈丽特摇摇头,叹口气。 “好吧,”她说,“去叫年轻人都拿上武器!”

从战争时期起,在汤普森的黑人中间,不仅有了斧子,而且还有双筒猎枪。这些武器,他们平时都珍藏着。

大家作着各种准备,时间已过了半个多钟头。当大伙来到“烟草故道” 时,除了这条被月光照得亮晃晃的没有行人的宽阔公路外,哪儿去找骑士的踪影!

他们仔细搜寻了半天,后来,有个小伙子低声地喊了一声,他在倒塌的篱笆上发现一条白布头。哈丽特跳过篱笆,在疏松的泥土上看到了马蹄印。这些蹄印一直通向萨姆·格林的茅舍。

茅舍门大开着,屋里阴森森的。几件破家什被打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发黄的旧报纸,书生却不在。

“马是拴在附近林边的,”一个黑人说,“他们曾经在那儿呆过一会儿, 我从脚印上看得出来。幽灵悄悄来到萨姆家,奇怪的是鬼魂竟在地上留下了脚印!鞋后跟钉着大钉子,跟弗吉尼亚人穿的一样。”

“伙计们,情况很严重!”戴维说,“他们偷偷抢走了书生。大家仔细看看,马蹄印往什么地方去的?”

他跨出茅屋时,从地上捡起一张撕成两半、被靴子践踏过的纸片。这是一张已故的阿伯拉罕·林肯的肖像。它本来挂在书生当床用的干草袋上方的墙上。

黑人们往森林深处找寻去了。没有风,明亮的月光从纵横交错的枝柯间倾泻下来。戴维警觉地嗅着空气,希望闻出一点燎过的肉味或火把的松烟味, 可是这些气味一点也没闻到。他沿着熟悉的小径,来到一大丛柏树和槭树之中。这儿是松鼠的王国。他曾经和简·贝利在这儿找寻过地下铁道。他来到以前书生拉过提琴那块旷地上。忽然,他看见在皎洁的明月和地面之间,正好在这块旷地的上空,一个口袋似的黑糊糊的东西挂在一棵槭树上;过去当过兵的戴维,额上也不禁渗出了冷汗。

原来这是萨姆·格林的尸体!他的双手被反绑起来,口中塞着他自己的头巾。

空气如此平静,用绳子吊着的尸体纹丝不动。戴维望了望哈丽特。

“照你看,为这样的暴行,该审判他们吧?”他说。哈丽特默不作声。

“要去‘按正义’审判吗?给霍普金斯以申辩权?他也许还会‘悔过’ 的,我们就把他放掉,是吗,哈丽特?”

哈丽特低头站着。 “哪怕其中有一个人无罪,也该区别对待,”她说,“因为子弹是很糟

糕的法官。”

“你最好暂时别吭声,老太婆!”一个年轻的黑人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哈丽特皱皱眉,瞧他一眼,转过身去。在她一生中,还是头一次有人叫

她“老太婆”。

黑人们把萨姆·格林的尸体从绳索上解下来。戴维弯腰从他胸前撕下一张纸,纸上黑糊糊地大书着三个字母:“KKK”。

“三 K 党!”戴维低声说。“戴维,什么是三 K 党?”

“一群叛乱者,”戴维答道,“我听说过他们的情况,没料到这儿也有。他们现在已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袭击,只是夜间在角落里偷袭年老体衰、手无寸铁的弱者。他们是一群野兽。野兽从铁笼里逃出来了!”

“应该报告县里的行政司法长官⋯⋯” 戴维挥挥手:

“小伙子,要等白人长官捉到凶手,够等呢!我们要把书生葬在黑人公墓里,写明是匪徒杀害了他!”

“这儿有张字条,是写给你的,海特。”戴维手上转着一张纸片,说。“写给我的?⋯⋯”

“上边写着:‘下一个就是摩西。’” 哈丽特忽然笑起来。

“想杀死先知者吗?傻瓜!先知者可比幽灵厉害多了,他可以死而复生哪!”

大家默默地返回去。他们还没进村,走在前面的人停下步,同时发出警报。寂静中,大家都听见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马群在远处飞奔。

“来六个人,跟我到十字路口,其余的留在原地。听见枪响,就跑过来。走!”

戴维没有重复命令。6 个黑人跟着他奔去。他们没等多久,在距他们 60 码开外的地方,几个骑黑马的人在茫茫夜色中隐约出现。他们雪白的长袍随风飘动,尖顶帽向前倾斜,帽上开的眼孔,像颅骨上黑洞洞的一对眼眶。

“上帝保佑!”一个黑人小声嘀咕道,“他们可真像从坟墓里钻出来的!” “我们就叫他们再回坟墓去,”戴维说,“开火!兄弟们,开火!” 他瞄准幽灵开了一枪。6 支火枪也跟着砰砰响起来。月光下,硝烟形成

了一条珍珠般闪光的云带。

一个骑士在疾驰中翻身落马;其余的人用马刺狠狠刺马,疯狂般地奔去。几分钟后,他们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哈丽特跑到落马的人跟前,一把拉开他的兜帽。在朗朗的月光下,一张熟悉的尖脸呈现在她面前——原来这是丹肯·斯图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