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铁道从哪里开始
圣诞节前,海特一直躺在她的茅屋里。开初,她只能闻出各种气味:炉火的烟味,烤肉的香味和苦涩刺鼻的草药味。她耳朵里一片死寂,连嗡嗡不绝的耳鸣也没有了。后来,她渐渐恢复了听觉:她听见母亲老丽特每天好几次叽叽咕咕地祷告上帝,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她还听见劈柴在炉膛里噼啪的爆裂声;听见屋顶上滴答的雨声;听见女邻居絮絮叨叨的闲聊,她们高兴地议论纷纷,说“这女子卖不出去了,她额头上有个窟窿眼,四分之一的价钱也没人要”。她额骨上确实有个窟窿。老丽特有心无肠地回答女人们叽叽喳喳的问话,说她自己从没治过这么厉害的伤,一切全靠上帝了。海特很虚弱, 发高烧,烧得浑身颤抖。她眼前游移着各种颜色的火光:白晃晃的,绿莹莹的,红殷殷的,就像轮船上的灯火。火光越来越亮,最终化为颗颗明星,在空中不停地掠来掠去。最后,太阳出来了。她看见翠绿的山峦、浩荡的河流; 飒飒的凉风拂面而来,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她安然入梦了。
外面确实吹来一阵寒风。时令已近岁末,老本拉回一块“圣诞木柴”, 足有一根完整的原木那么大。他把木柴悄悄放在水中浸泡,为的是以后使用
时慢慢阴燃,因为要等到所有圣诞木柴燃尽,种植园才恢复开工。圣诞节通常休息 10 天,有时还更久一些。
节前,海特已经能够用胳膊支起身子,有时还能坐起来。头不疼时,也可以抽搐般地微笑一下。她听见有人弹班卓琴,弹的是《魔鬼梦》;又听见合唱声。弹班卓琴的是约翰·塔布曼,他是个天性乐观的自由黑人,本地的一位琴师。
海特听见外面达达的脚步声,猜到这是在跳舞。
黑人们穿上了粗皮鞋。这种鞋每年发给成年人一双,只有在隆重节日或天寒地冻时,他们才拿出来穿一穿。自然,海特看不见人们跳舞,但想象得出小伙子姑娘们穿上皮鞋跳起舞,在地上扬起阵阵尘土的情景。她想象得出, 跳舞的人热气腾腾,汗流浃背,眼睛不住地眨巴,在自制手鼓和班卓琴的伴奏下剧烈地扭动身体。乐师约翰·塔布曼有时走到罗斯家门前,唱上几句滑稽的歌子。他是罗斯的朋友,长着一口白牙,身体很壮实,老是笑眯眯的。他有一双调皮的眼睛,一个宽大的翘鼻子。
“海特,你是出来跳舞呢,还是要我等到明年圣诞节?⋯⋯” “你等着吧,”海特回答说,“要是不愿等,就去另请一位。”
外面传来一阵笑闹声。有十来个人一齐号叫着狂舞起来。老丽特被吵得生气了,向他们扔木柴,用长棍子把他们打散。
每天夜里,海特总梦见一只无形的手递给她手枪,汤普森臃肿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博士向海特举起火枪,可海特抢先扳动了扳机。她惊醒过来, 浑身汗涔涔的,高喊着:“他被打死了!”
“谁被打死了,海特?” “主人。” “谁打死了他?”
海特没有回答。她望着阴暗的角落,好像要看清那里的什么东西。“打蛇就得打死,”她喃喃地说,“不能只把它打伤。”
老本把女儿端详了半天。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要做自由人!” “你想杀掉汤普森老爷,是吗?” “我要让世间不再有奴隶⋯⋯”
春暖花开时节,海特复原了。新一年中贩卖黑人的“碎心日”时期早已过去。可是,当海特来到田野上时,有个担水的小孩告诉她一个从大房子传出的消息:海特·罗斯要被卖到佐治亚州去,售价 200 块。黑奴贩子正看在她额头的伤疤上,才买下她。有了这个标记,她可就没有藏身之地了。
离收工还早,海特就直接被叫到大房子去了。这一次,霍普金斯的两个帮手把她押在中间,手紧紧压在枪套上,同她并排而行,看上去就像是把犯下弥天大罪的海特逮捕归案似的。到了大房子,人们把她锁进板棚,用铁链拴在柱子上,还给她送来了午饭——对于一个干田间活的女奴来说,这顿午饭可丰盛得非同寻常。两小时后,霍普金斯和他的两个帮手到板棚来了。
“海特·罗斯!”监工声色俱厉地说,“虽说你本该受罚,不过汤普森老爷生性慈悲,决定不处罚你,而把你卖给路易士先生。他要带你到坎布里奇,可能还会送你去佐治亚州。不过,这是他的事了。要是你老老实实,汤普森老爷以后还可能设法把你买回来。你可别说我们马里兰州的地主狠心!
我看,你到了佐治亚,就会懂得什么叫做干农活,你会明白我们马里兰州的黑人日子过得轻松。起来吧,别想耍什么花招!”
霍普金斯喜笑颜开,仿佛他不是在卖掉一个人,而是在对即将毕业的教会学校学生发表临别赠言。海特被带进院子,本·罗斯和老丽特沮丧地站在那里。板棚前停放着一辆篷车,一名黑人车夫和路易士先生坐在驾车座上。路易士是个身体显得虚弱的人,长着窄窄的一串胡须,戴一副金丝眼镜。他瞥了海特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也许他认为花 200 块钱贱价买来的这个壮实女子,今后会给他带来成倍的进项。别的问题他就不去考虑了。
“海特,永别了!”女儿经过老本身边时,父亲瓮声瓮气地说道,“可别把身体拖垮了!”
“除非杀死我,”海特答道,“我是垮不了的!”
老丽特扑向女儿,但人们将她拉开。她抓住丈夫的手,木然地站立着。海特最后望了两个老人一眼,钻进乌黑的篷车。霍普金斯把她绑在长椅上, 翻身上马。鞭声一响,尘土飞扬,大车走上了通往坎布里奇的大道。
海特在车里颠来倒去,凝听着霍普金斯的马节奏鲜明的蹄声。她感到异常窒闷。后来,她睡去了,做了一个奇异的梦:她的嘴唇和手脚都变得凉悠悠的,眼前掠过闪闪的群星:绿莹莹的、白晃晃的、红殷殷的;一条橙黄色的带子,霞光般地一闪,随后,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逝去。她只觉得大车在摇动,后来这种感觉也没有了。她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草地上,眼前只看见路易士的胡子和他的金丝眼镜。
“醒来了,”路易士先生沉吟道,“真糟糕,糟透了⋯⋯你经常是这样吗?”
“什么——经常这样?”海特吃力地反问。
“就是说,昏晕啦,亲爱的,”路易士说,“额头上挨这个小窟窿很久了吗?”
“很久了,路易士老爷。”
路易士叹了口气,剪着双手在草地上踱来踱去。“你这额头上吃的什么家伙呢,亲爱的?” “是砝码,路易士老爷。”
“多重?” “他们说有两磅,老爷。”
“哼,用砝码打你,要看隔多远,使多大力气⋯⋯200 块⋯⋯哼⋯⋯昏晕⋯⋯哼,看来,他们把你卖给我,是一场骗局!”
路易士先生说着,直气得发抖。“上车吧,亲爱的。”他说。
这次没有把她绑在长椅上。霍普金斯也不知往哪儿溜了。大车又开始摇摇晃晃,海特的头疼得厉害,“昏晕”二字把她自己也吓住了。以前她还从没听说过这两个字,或许这是一种什么大病吧?
大车晃荡了好久,直到黄昏时分才停下。“出来吧,亲爱的。”路易士喊道。
海特从车上爬下来,看见的是一幢熟悉的大房子——她又被带了回来。她在院子里等了很久。屋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一个是路易士尖声的叫
嚷,一个是汤普森柔和的低音。听不清他们吵些什么。后来,霍普金斯来到海特跟前,正要举拳揍她,可拳头在空中停住了,他把手垂下:
“滚回去!”他说,“主人退钱了。”
戴维·金布斯用棍子仔细敲着树根、小路和所有开阔的地方,他和简把耳朵紧贴在地上,可是什么也没听见。
“火车总是轰隆轰隆响的,”简说,“火车头还呜呜叫,地下铁道不会太深。”
他们继续深入森林,来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为防备万一迷路,戴维在树上作着记号:折断某些树枝,并记住某些树丛或特征。
秋天又到了。在美国,9 月的森林真是色彩缤纷:蓝紫、紫红、橙黄、金黄。橡树和槭树像罩上了一层花朵缀成的外衣,光彩焕发。若是在紫红和金黄的树丛中有一片碧绿,那一定是缠绕在树枝上的一大串野葡萄。野葡萄的枝叶垂挂在树上,就像一道凝滞的瀑布,或一条高悬的窗帘。
森林里幽深阴暗,阵阵秋风吹动金黄的树叶,簌簌作响,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这风声把简吓得战栗不已。
“别怕,简,”戴维说,“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我们是在密林最深处。”
他弯腰拾起一根橡筋条的长线。 “这是什么?”简问,“是什么野兽身上的吧?” 戴维嗅了嗅,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困惑不解地说: “好像是根琴弦。”
“什么,戴维?这地方哪来的琴弦?恐怕是根草茎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简深信这些密林里从没来过人。这里的林木种类繁杂: 槭树、短针松、雪松,样样都有。一些低矮的油绿柏树在空旷的地方独自生长。松鼠拖着长大的火红尾巴在树枝间飞腾跳跃。一些松鼠爬下树干,瞪着闪烁的小眼睛打量林中这两位不速之客。
“这里松鼠不怕人,”戴维惊奇地说,“人估计离小岛已经不远了。” 忽然,在高峻的松树下,在阴森的浓荫里,他们出乎意料地发现一个水
色碧绿的三角形小湖。湖中水平如镜,既无波涛,也无涟漪,只有落在水面的松针在微微晃动。四周一片死寂,偶尔刮风时,才能听见千枝万叶沙沙作响。这种时候,森林也似乎长吁短叹起来。
“连铁道的影子也没有。”简抓住戴维的手,小声说道。 “当初你怎么知道它是一条铁道呢?”戴维困惑地说,“我们只听说是
地下的路呀。”
“莫非地下还能骑马?” “谁知道他们骑什么!”戴维懊恼地说,“也许他们都步行吧。不过,
这条路是有的。” “我们绕过湖去⋯⋯”
戴维叹了口气。太阳已经过了当顶。他不想在森林呆到晚上,或误入别的县境。况且,他们也没带食物。
他们围着小湖绕了一圈。湖的左边长着一丛莎草,脚下的泥土好像在轻轻摇动,树木越来越稀少。
“这儿是沼泽。”戴维说,他们又转身往回走。湖的右边,浓密的灌木形成一堵墙。
“没有别的路,”戴维说,“怎么办?到那边去!”
要穿过灌木丛是很艰难的。他们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走出灌木林时已
经青一块紫一块遍体伤痕。衣服也刮得破烂不堪。好些地方看来容易行走, 然而脚踏上去,却好像处处布满了荆棘。
戴维更加小心谨慎。他们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到一块空地上站住了。简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瘫软。
“要是这儿有车站,就该有条路通到这里。”他说,“可这里尽是密林。”戴维一声没吭,他沿空地转了一圈,钻进树丛里,半天也没出来,吓得
简大声叫他。
戴维愁眉不展地钻出来。“找到什么了吗?”
戴维没有回答。简抿起厚厚的嘴唇,低下头伤心地说: “戴维,我们今天算白来了。”
“会找到的。”戴维说,“不过⋯⋯这要⋯⋯在森林里钻很久,可我们要是天黑前不赶回去,人家就会放狗来追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找到铁道⋯⋯”
“什么办法,戴维?” “逃跑,简!”戴维斩钉截铁地说,“逃跑,还要自卫。我在空地的灌
木丛中发现一个扣环⋯⋯” “扣环?”
“不错,是扣环,铁的。上面盖着一些谷粒。扣环连着的不是船上那种舱口,而是一扇木门。我打不开它。四周的草却有人踏过,好像从草上拖过一些什么笨重家伙,是大木桶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我找到了这个⋯⋯”
戴维张开手掌,他手上捏着一把闪亮的黑色小颗粒。“这是什么?”
“火枪药,就是它!” “依你看⋯⋯那儿就是地下车站的大门吗?” “说不准。可是有火药的地方,就该有枪。” “哎呀,戴维,说不定这就是以前强盗住过的那座岛子呢!” “简,我看这火药不是那时留下的。那儿还撒落着好些玉米面。” “没准儿他们现在还住在那里呢。” “你是说强盗?死人干吗要玉米面,而且是新磨的。” “你没听到过⋯⋯汽笛声吗?”
“没有,”戴维肯定地回答,“什么汽笛声也没听见,什么车站也没有。” “我们怎么办呢?”
“回去。”戴维说罢,掉头就走。
他们仔细寻找做在树上、灌木丛上的记号,走了好久。其实,只有戴维算是迈着步子走路,简却是拖着脚步蹭,而且老用围裙拭眼泪。
“别咿咿呜呜了!”戴维埋怨道,“我们以后再来找,这次肯定弄错了方向。嗯,我觉得⋯⋯我觉得我们现在也走错了路。”
就这么一句话,已足以使简的眼泪夺眶而出了。戴维尽力安慰她,还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可他自己也心乱如麻。
他曾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人躲进这座森林。躲得那么深,连搜索犬也找不到他们。老本也听说过,森林非常狡猾,它引诱
人们走进去,可人们习惯了看得很远,一进森林,远处什么也看不见,所有树木全是一个样。戴维却不知道,多切斯特县的森林已破坏得差不多了,要走出森林并不怎么困难。可是林边却有另一种危险——黑人没有身份证不能远走。任何一个白人都可以把他抓起来。白人要是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可能向黑人开枪。
戴维仔细查看灌木丛,他有时觉得这就是来时经过的地方;看看地上, 却没有来时留下的脚印。地上铺满落叶;人一走开,风又吹来一片,重新盖上。太阳渐渐西沉,他们觉得饿了。
忽然,简一把抓住戴维的手: “在那儿,”她轻声地说,“空地上⋯⋯你听⋯⋯” 他们屏住呼吸。空地上传来两个人的谈话声:
“你听听,关于你儿子萨姆,他们是怎么写的:‘先生,兹通知您,承亚当斯等代办关照,大包毛料已妥收无误,并转送去加拿大您所知道的地方。如贵处尚有人欲出售此种商品,则劳预先知照。考虑到当前毛料之销路,我们将不会讨价还价。忠于您的⋯⋯’签名我认不清楚。”
“他们把我儿子卖了吗?”这仿佛是书生萨姆战战兢兢的声音。 “动脑筋想想吧,书呆子!信是邮寄来的,邮局肯定拆看过。北方各州
寄来的信件,他们都要检查。这么说,你用不着担心了——你儿子已在加拿大了。记住:这里写的‘一包’、‘一捆’、‘一箱’,都是指的黑奴。‘大包毛料’就是指你的儿子。”
“真感谢您了,平奇老爷!”书生稍微顿了一下,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他为什么不把信寄给我呢。我也识字啊⋯⋯”
“如果一个黑人收到从北方寄来的信,他就被看作是危险分子。而我, 迪格比·平奇,也确曾给人送过‘一包毛料’,谁也不会怀疑我。你虽然是个自由人,我还是劝你别给儿子写信。”
书生喟然长叹一声。 “难道我真是自由人吗?平奇先生,说句真心话,这自由要真是分文不
值!我根本没有自由,这是一场骗局!奴役关系,要么都解除,要么一个也别解除。您是个白人,可真幸运啊!”
“别再羡慕了,”平奇答道,“我的自由也犹如粪土。我土地少啊!汤普森侈谈什么每个自由人都可以购买黑人。实际上呢,第一,我是个自由的美国农场主,不愿靠别人养活自己;第二,我哪有钱来买进黑人?呸!”
平奇最后这“呸”的一声显得十分激愤,足以表达出他的全部心境。传来火柴燃烧的吱吱声和一股烟叶味儿,看来他点起了一袋烟。
“平奇老爷,”萨姆说,声音仍然有些颤抖,“您真是个好人!我要也是白人,一定握您的手!”
“握吧,”平奇毫不介意地说,“握握我的手吧!” 简害怕地望了望戴维。 “戴维,平奇老爷怎么了?让黑人握他的手?” “别吱声!”戴维说,“你会明白的。”
戴维往前跨出一步,来到旷地上。书生吓了一跳,平奇从嘴上取下烟斗。“你在这儿干什么?”一阵沉默过后,平奇问道。 “我和简·贝利在寻找地下铁道。” “啊,原来是这样!”平奇平静地说,“那么,简·贝利呢?”
简走到空地上来,谦恭地垂下两眼。 “找到了吗?”平奇问。 “没有,平奇老爷。我们只用棍子试探过树根。” “后来,我们在森林中迷路了。”简添上一句。 “我们的谈话,你们听见了?” “我敢发誓,我们不是有意的,萨姆大叔。”简说。 “我希望你们不要乱讲,”平奇在皮靴上敲着烟斗,说道。“我们不会乱讲,”戴维说,“我保证⋯⋯”
“简呢?” “我发誓!”简高声说。平奇点点头。
“你们这样的人,我了解。”他说,“在这样的情况下,黑人是善于保密的。地下铁道可有一条,不过这是个秘密。现在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到另一条普通的路上去。萨姆,你另走一条路,你在森林里转悠的次数太多了。霍普金斯已经发觉了。把这信立刻撕掉,走吧!”
戴维和简跟在平奇身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半个小时。戴维终于打破沉默: “平奇老爷,”他说,“您不害怕吗?” “我要害怕,”平奇回答说,“就让人们诅咒我!我的祖辈漂洋过海来
到这儿,可不是没有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