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决不在此久留连”
汤普森博士坐在过去爱德华·布罗达斯休息的红沙发上读报纸。他一栏栏往下浏览,越读心绪越坏。
他丢下报纸,时而瞧瞧布满灰尘的老竖琴,时而瞅瞅坎肩上挂着的金表链,显得垂头丧气。他向坐在对面安乐椅上的霍普金斯煞有介事地说:
“就这么办吧!” “好极了,老爷!”霍普金斯翻开厚厚的账本,“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
这是大拍卖的清单⋯⋯” “写个清单还不容易吗,”博士心情抑郁地说,“可是佐治亚州的棉花
跌价了,‘田里的劳力’也跌价了。” “确实如此,先生。目前黑人全劳力超过 600 块就无人问津。人贩子还
说,马里兰的黑种价钱比这还贱。因为这个州的黑人是娇纵惯了的。” “只好卖掉 10 个,霍普金斯。”博士说。
“为了收支平衡,如果您愿意,不是卖掉 10 个,而是 12 个。”霍普金斯用他那肥得无法弯曲的指头,在账本上逐一指点起来。
“萨姆·小格林,20 岁,500 块⋯⋯” “是那个传教士的崽子吗?那家伙很坏,我想把他卖得贱一些。” “那就定下了,先生。下一个,哈丽特·罗斯,19 岁,600 块。” 汤普森皱起眉头:
“哈丽特·罗斯卖 600 块?不可思议。” “先生,请您注意,人家是把她当男子全劳力开价的。” “不可思议!”博士的声音充满了委屈,“这些人贩子真不懂训练一个
黑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们满以为这些劳动力是上帝的恩赐、从天而降的! 我们付出了代价啊!”
“先生,请允许我说:她毕竟是女不是男,脾气又坏⋯⋯” “脾气好坏关我啥事?”博士发怒了,“丹肯·斯图尔特肯加倍出价买
下她。即使黑奴跌价,我也可以等到看涨。就拿两个粗壮点的女孩替她吧!” “不妨卖简·贝利去当女佣,”霍普金斯想入非非,“看来人家还肯开
600 块⋯⋯”
“那个采牡蛎的比尔的女儿吗?霍普金斯,你的主意真叫我震惊!你是要我倾家荡产吗?也还得留点老本哪!”
“先生,您知道我的意思:正是这些系围裙的女仆被娇惯坏了,才毁坏了我们的名声,说我们庇护黑人。这些女孩快要浑身洒得香喷喷地三天两头上戏园子了!我们拿她们有啥用?”
“这正是为了改换门庭!为了不把我们老马里兰州的地主同那些农场主
和海外过来的混蛋们混为一谈!”
汤普森靠在沙发上,揉揉他的连须胡子。他显出一种威严的神情,霍普金斯不敢再争论下去,埋头清理他的“大拍卖”名单去了。
宣布爱德华·布罗达斯的遗嘱时,书生同一群被允许参加隆重葬礼的黑人家仆们站在门边。遗嘱中明确写道:“⋯⋯隶属于我的黑人塞谬尔·大格林,外号书生者,从今解除仆从关系,给予人身自由,但不包括其子女⋯⋯”
对他来说,这句话简直是“最后审判”①时奏起的乐曲。
他捂着脸,一溜烟跑进森林,倒在草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后来,他又吻了土地、青草、树丛上的绿叶和树根,最后精疲力竭地在地上躺了很久。他睁大两眼,凝视着明澈的蓝天和被海风缓缓驱赶的红云。
“我自由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叨念,“我自由了,自由了!⋯⋯我可以自由地来来去去,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我啊,想走就能走啦!想干就能干啦!我啊⋯⋯有权利了!”
书生已经语无伦次。他年过 40, 40 年里他一直以为,从呱呱坠地时起, 他就落进了一座能进不能出的监狱。如今呢,这无形的监狱墙裂地崩了,他, 萨姆·格林,有权去希望了!有权去考虑自己的未来了!
这一切实在太复杂,萨姆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他周围的景物看来依然如故:还是那样的空气、那样的森林、那样的青草,巴克镇教堂的钟声还是那样懒洋洋、颤悠悠。可是,万事万物又好像带上了一种从未见过、令人惊讶、甚至有点叫人害怕的色彩。
40 岁也可以作为人生的起点。常言道,50 起步,犹未为晚。要是能把孩子安排一下⋯⋯萨姆抹抹眼,遗嘱写得明明白白:“但不包括其子女。”萨姆·小格林还得作奴隶啊!
丢下孩子,独自远走高飞,这可不行。不过书生并不打算出走,他想到再也不是奴隶了,他要留在这里,他要美美地睡觉,他要成天挺着腰板走路。要是白人盯住他,他也不再低三下四了。他要对视着白人的眼睛,说声:“先生,您好!”晚上也要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奴隶,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他要把自由当作上帝赐予的盾牌,时时随身带着⋯⋯
书生忽然想到,自己获得自由了,还没感谢上帝,便摇了摇头。他跪下来,想说一句“感谢上帝”,但没说出口。这种时候,正好引用《圣经》, 只要回忆有关段落就行。“大地啊,向上帝斟满美酒,时时感谢他的拯救⋯⋯” 不,这一段不太恰当。“且喜今日⋯⋯”不,也不是。“为所有人感谢⋯⋯” 为所有的人?也为那些至今为奴的人吗?究竟为他们感谢什么呢?
萨姆·格林的心收紧了。现在,他竟介于奴隶与主人之间:奴隶们对他艳羡不已,奴隶主对他侧目相视。能不能把自己算作个美国人呢?他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现在又获得了自由,可他却不是一个美国人。这叫人如何理解?
书生从地上爬起来,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往村里走。路上,他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采牡蛎的比尔。比尔瞧了获得自由的萨姆一眼,“吧”地咂一下舌头,侧身走过去了。
他碰见的第二个人是霍普金斯。俩人走到一起时,萨姆抬头看看监工的眼睛,说:“您好,先生!”
① 指基督教《圣经》中描述的“世界末日”到来时,神对世人进行的审判。
霍普金斯漠然一笑,举起鞭子往他脸上轻轻抽了一下,扬长而去。
这个获得自由的人,双手捧着脸,一口气跑回自己的茅屋。他伏在床上, 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只是偶尔哼哼地呻吟一阵。
从此,书生性情变得古怪起来;他仍然布道,但颠三倒四,信口胡言。他对上帝讲得越来越少,对正义却讲得越来越多。他在黑人们众目睽睽之下, 沿着林间旷地东窜西跑,手舞足蹈,狂呼乱叫,怒不可遏,好像有人欺侮了他。有一次,汤普森博士细心听过他的布道之后,禁不住哈哈大笑,说“黑人需要自由,就像马需要长犄角”。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萨姆·格林疯了。老太婆们只见他手提一个棕色破布包,在小路上大步流星窜来窜去,像有一群恶狗在后面追他。他有时跑进森林,成天不露面,靠别人施舍捱日子。人们给他一点残羹剩粥,有时给点儿肉渣、玉米饼或面包干。
至于棕色布包里的神秘东西,老太婆们发誓说,那肯定是一本《圣经》。金秋季节到来了。村里的人管这个时节叫“收割”。南方黑人不知天时,
也不懂节气,他们甚至只按事件来称呼某些年份。比如爱德华·布罗达斯老爷作古那年,人们就称作“老爷故世年”。还有什么“早寒年”,那是指布罗达斯下葬前几年的事。在很久以前,据说还有“风暴年”,那时风暴吹毁了整个村子,掀掉了巴克镇教堂的大屋顶。不过,那时的事儿只给人们留下了影影绰绰的回忆。
今年的收割也同往常一样,在霍普金斯的监督下进行。田野里只见花花绿绿的头巾一排排往前移动。海特·罗斯也拿着镰刀,同大伙一块儿割稻。她放开沙哑的喉咙,加入了无休无止的大合唱。他们唱的是《圣经》中大力士参孙的故事,说他“左手撼台柱,四壁摇摇晃晃;右手撼台柱,房屋隆隆倒塌⋯⋯”
男人都在前面割稻,他们也唱着参孙的故事。他们干活总是漫不经心。收成如何,主人的财富如何,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们干活就是这么个样。他们一会儿瞟瞟监工,一会儿望望太阳,然后去重复一个又一个的机械动作。太阳,啊,上帝饶恕,它就像挂在天上一动不动,怎么也不往西沉。歌声像鞭子一样催促奴隶,他们机械般干着单调的活儿,偶尔弹弹头上的汗珠。
海特很有音乐天赋,像她这样的人南方称作“尖耳朵”。她发觉歌声不整齐,仔细一听,是有个男声唱得不对,扰乱了整个合唱。她很快断定出这不协调的声音发出的地方。原来,这发自布道者的儿子、那个高瘦笨拙的萨姆·小格林。海特倾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问题在于萨姆唱的是另一支歌:
阳光普照,忽儿惊雷传遍, 上帝在天庭呼唤: “勇敢些吧,我的先知, 要自信,更要大胆,
不可在此久留连!” 我要悄悄穿过森林, 去找耶稣,重返家园。
无论路途多凶险,决不在此久留连⋯⋯
海特惊异地看看萨姆。这首歌是好多年前在弗吉尼亚州被绞死的奈特·特
纳起义者们唱的呀!它早就遭禁了。谁唱了这支《特纳之歌》,谁就要挨棍子,蹲监狱。监工们听见这支歌,就会立即抓起武器。不过此刻霍普金斯一点也没有听见。萨姆见海特在注意他,打了个马虎眼,不再唱了。合唱继续着,大伙还在高唱参孙。萨姆握着一把割稻弯刀,忽然拔腿就跑。
霍普金斯没有立刻回过神来,他正站在稻田对面。一个黑人牵着他的马, 站在离他 30 来步的地方。干活的人转过身去背朝萨姆,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大概为了惹监工发火,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条丝理地擦头上的汗珠。霍普金斯走上前,用膝盖头往他背心一顶:
“狗杂种!”他高声骂道,“主人的面包是白吃的吗?得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霍普金斯老爷,”那黑人凄切地说,“年纪不饶人哪!连‘早寒年’ 那些日子我都记得啊,现在没劲了,霍普金斯老爷⋯⋯”
“你就该快点死,好吃懒做的东西!”霍普金斯破口大骂,“不干活, 要你干吗!”
“我只是擦擦头上的汗,霍普金斯先生,偷懒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汗往脸上直流,不好干活。上帝作证,这是真的。我一向老实干活,可上帝安排,我出汗了⋯⋯”
“少废话!”霍普金斯暴跳如雷,“再啰唆,我叫你吃鞭子!我还不了解你们这些人?你们总设法磨嘴皮,然后赌咒发誓,说是我霍普金斯老爷找你们有事。我早考察过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你们狡猾得像狐狸!喂,你们站在一边作什么鬼脸?干吗停下活儿,谁让你们休息的?——怎么,萨姆·格林在哪儿?⋯⋯”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一齐挥镰割稻。监工一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奴隶逃亡都是在更深夜阑的时候,要不就是在礼拜天或元旦。很少有人直接从田里逃走。“萨姆·格林逃了!”过了几分钟,霍普金斯才恍然大悟。他拔腿向自己的马奔去,可是马夫早有预见,先就把马牵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霍普金斯飞身上了马鞍,策马疾驰而去。他还招呼几个年轻人跟上他, 其中有海特·罗斯。
霍普金斯可真倒霉:他现在没有帮手,他的几个爪牙都押运木材到坎布里奇去了,在那里喝得酩酊大醉。霍普金斯叫这几个黑人跟上他帮忙,主要是怕他们趁自己不在也逃之夭夭。
几个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他们看样子在没命地往前跑,可步子却跨得很小很小。他们使劲跺脚,搞得尘土飞扬,但跑得并不比悠闲踱步的人快多少。过了 15 分钟,他们才看见霍普金斯的马拴在谷仓旁的栅栏上。
从仓库里传来霍普金斯的声音: “放下刀子,恶棍,放下刀子!不然我要开枪,就像打死一条疯狗!” “哪怕打死我,”这是格林充满绝望的声音,“也不让你抓住。”
几个年轻人心如刀绞,相对无言。“追上了。”海特恨恨地说。
霍普金斯握着手枪从谷仓里钻出来。他满面通红,帽子也不知哪儿去了, 蓬着一头乱发。
“过来!”他喊道,“把这下流坯给我捆起来!他要不是能值 500 块, 我真想一枪毙了他!”
“霍普金斯老爷,您知道,”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说,“我们理当尽
心尽力给您帮忙——这您看见的。可他要是用刀乱砍,我们可招架不住。要是他手起刀落杀死我们一两个,汤普森老爷可就亏大本了。所以,霍普金斯老爷,我说最好让我们回去,拿上两三把镰刀,啊,看来还得搞把斧头,还要绳子、马车⋯⋯”
“住嘴!黑畜生⋯⋯海特·罗斯,你来!” 他又钻进谷仓。
海特慢吞吞来到谷仓门前,往里面窥视。
里面的情景可怕极了:霍普金斯握着枪,在堆着粮袋的磅秤旁追跳。萨姆举着钢刀,在粮袋背后左冲右突。他十分紧张,目光逼人,像要把钢刀掷向监工。
“海特,你从后面绕过去!”霍普金斯咆哮着,“抱住他的肩膀,快, 丑鬼!”
海特原地不动,她早被惊呆了。磅秤旁的舞蹈还在继续。 “海特·罗斯,快上!霍普金斯声嘶力竭地喊道,“小心我把你的魂揍
出来!”
海特仍然没动。萨姆突然跳过粮袋,从海特身边一跃而过,跳到外面去了。霍普金斯跟着扑去,却一头撞到堵在门口的海特身上。他顺势给她一拳, 那力量真足以把花岗石打碎。
霍普金斯退了一步,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嚎叫一声,从磅秤上抓起一个两磅重的砝码,只见砝码在空中一晃,正打中海特的额角。海特身子一摇, 仰面倒地。监工从她身上跳过去,跑到林间草地上。他的马正在那儿悠然地晃着脑袋,萨姆·格林和那几个年轻人早已没了踪影。远处传来高声的喊叫: “抓住他!”“从右边绕过去!”“再往右!”不过霍普金斯老奸巨猾,他并不听信这些喊叫。他知道这些黑人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在故意这样大声嚷嚷。他只好恶狠狠地骂几声,把手枪插回枪套,上马走了。
海特·罗斯软摊着双手,躺在地上。浓稠的鲜血从头上直往下淌,渗进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