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种子

亨利·温多维在战争时期发了一笔财。《纽约每日邮报》社的楼房扩大了一倍,大门上方装上了几个镀金大字:“自由、劳动、公正、繁荣”。编辑部办公室的毛玻璃上,赫然饰着一句格言:“一分钟就是一美元”。

他的老朋友、国会议员塞西尔·巴林顿伉俪的来访,起码使温多维浪费了 60 美元,因为他们夫妇俩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一小时左右。杰西对编辑讲述丹肯·斯图尔特之死时是那么怒不可遏,以至温多维建议她喝几滴缬草酊。

不过,杰西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很值得注意。”巴林顿先生补充道,“我们是坐在火山上,不

用讳言,是黑人打死了他。我们现在正临近一场可怕的革命。” “我同意您的看法。”温多维彬彬有礼地答道,“国内战争和革命,总

会使人们产生许多奢求。战士们打完仗回家,总以为新生活就在家里等着他们。”

“温多维先生,我要是您,是不会提到‘国内战争’、‘革命’这类龌龊字眼的。”杰西说,“这些都只是白人之间的误会,幸好这些误会现在已经彻底消除了。今后我们应当把这个误会叫做‘各州之间的战争’。”

“巧妙之至,”温多维应道,“巴林顿太太具有真正的文学天才。我建议夫人写一本书,记叙您所经历的恐怖事件,起名《战败者》或《被震惊的人》⋯⋯还要问一句,不知你们怀疑斯图尔特将军是遭谁杀害的?”

“啊,毋庸置疑,是哈丽特·塔布曼!”杰西高声说道,“是地下铁道上那头喝人血的母狼!你想想看,她的同伙还在国会起哄,提出要发给她战士退休金!”

“我们断然拒绝了,”巴林顿冷冷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是战士。” “蒙哥马利上校证实说,”编辑审慎地说道,“好像她在部队服役过,

还建立了不朽功勋⋯⋯” “上校错了。女人是不能在部队服役的。我们难道能给一个黑人妇女退

休金吗?倒像是这些人拯救了美国!” “不,这完全不可能,”温多维附和道,“凡是能给的,我们全给他们

了。让他们工作,可以攒些钱购置田产,这已经够了!黑人真叫我们的读者厌烦!”

“希望您的报纸能辟几个专版,报道南方的真实面貌。”杰西想入非非地说,“比如,指出南方永远是正派人的好学校。否则,那个比彻·斯托的不烂之舌,差不多使人们都认为我们南方人是一群恶霸了!”

“真理自有明辨之日,”温多维说,“不过,您一定得写本书。”

夫妇俩离去了。编辑赶紧把一篇题为《摩西疑为凶手,哈丽特·塔布曼被拒发退休金》的简讯送去排印。

傍晚时分,两个人走进编辑室:排字间工长英森和老工人贝茨。 “先生,”贝茨说,“我以排字间工人的名义告诉您,这则简讯,我们

不排。”

温多维靠在圈椅上。 “要不是看你打过仗,贝茨,”他慢条斯理地说,要建议您去办解雇手

续了!”

“我们不排,先生!”贝茨重申道,“这是诽谤!” “这与您什么相干?报纸是我办的,还是您办的?各自干活去!” “不,先生,”英森板着面孔说,“印刷厂罢工了。”

温多维望望英森,连同圈椅一起转向贝茨。“200 块,愿干吗?”他问。“难道我是卑鄙小人?”贝茨答道。“300!⋯⋯350!⋯⋯”

“得了吧,老板!”贝茨说,“我认为,您是聪明人。我们可是买不动的。”

“英森,我给所有的工人提工资。” “是啊,先生,”英森说,“我们不受收买。这篇简讯登不出来的。” “啊,我明白了,”温多维仔细端详贝茨,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说,

“您在进行鼓动!您这个英国佬,啊,共产主义分子!” “我不是共产主义分子。”贝茨答道,“不过,我曾在里士满升起过胜

利的旗帜。”

“嗬,旗帜!您会跪在地上乞求工作!” “不会的。”贝茨答道。

“走着瞧吧,”编辑说罢,转过身去背向他们,“我要审查一遍排字工的名单,尽量剔除当过兵的人。听见吗,英森,贝茨先生将跪着乞求工作, 啊,就是这样,去吧!”

“亲爱的摩西!给您写信的,是康巴希河上的黑人。在打仗那些日子里, 您曾来过这儿。黑人们至今也忘不了您。您作为已故的林肯老爷(他的灵魂在天)的大天使来到我们这儿,从亵渎神灵的人们加给我们的镣铐中,把我们解救出来,给我们带来了自由。

“我们要告诉您,您知道的那些种植园,都被东家丢弃了。他们都躲进了遥远的城市。可是稻田荒芜了。我们就组织起来,决心夺回这些土地,种上水稻,让大伙都有饭吃。我们占领了两个庄园,占领了大河左岸的所有土地。然后,我们不再分成一座座农场,而是合力进行耕种。没有任何人来干涉我们。白人邻居从堤坝走过,拍拍草帽说:‘黑鬼们倒有能耐,没让卡罗来纳州金色的谷子断种!’我们照老样把水稻栽下去。垄沟不太深,宽度也无非只有两步。秧苗长到小孩的两拳高时,我们灌了一次水。太阳直射地面的时节,我们又灌了一次。秧苗变黄时,我们灌了第三次。我们把水草和野草都拔除得干干净净,这样,比起东家还在的时候,稻子长得纯净多了。

“我们把水排干以后,就用镰刀收割庄稼,一垛垛堆起来,然后脱粒, 卖掉一部分,留一部分过冬。我们还储备了种子。感谢上帝,收成不错,大伙都欢天喜地。可是城里来了位有学问的老爷,他说,国会并没有把这块土地划给我们,我们是在无偿使用别人的田产。我们告诉他,无论按天意还是人意,这土地都是属于我们的,因为东家把它丢下了,就像抛弃一群长疥疮的牲畜,让它荒废着。我们说,不允许东家再回康巴希河来。那有学问的老爷听完,就走了。

“他走以后,开来许多扬基兵。一个少校老爷声明说,要是我们不交出土地,就触犯了法律,要送我们去坐班房。扬基们不愿向我们开枪,我们也不愿向扬基开枪。因为他们同那些亵渎神灵的家伙打了四年仗。于是,我们退让了。

“我们的情况,您很了解,所以我们写信给您,请您问问总统老爷,问问所有的国会议员,现在还有没有正义?这个州金色的谷子,不该我们种, 该谁来种?

“300 个黑人男女在南卡罗来纳州康巴希河畔向您祝福,愿您幸福、愉快!原中士刚果·吉姆·本森代笔并签名。”

哈丽特既无法请示总统,也不能询问国会。同戴维和简·贝利商量之后, 她和他们决定去一趟南方,看看那些战争结束不久的地区眼下情况怎样。戴维和简·贝利先出发,在波特罗亚尔岛上,还给她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过了一周,哈丽特也乘火车启程了。不过她没有马上到岛上去。几天后,

她已经来到康巴希河上;当年,她曾同蒙哥马利从炮舰船舷上观察过这条堤坝。此刻,她身边站着一位老黑人,他就是在战争期间,在那所被弃置的空房里,在“林肯老爷的朋友们”的密会上,哈丽特第一次遇到的那个人。哈丽特眼前展现着一片熟悉的稻田。不过,现在田里是一派黄褐色,散发出腐草刺鼻的味儿。远处高岗上,一个士兵扛着步枪踱来踱去。

“田就这样荒芜了。”老人说,“去年,这儿的景象可大不相同啊!许多人在田里干活,尽管水没膝盖。大伙都唱着很动听的歌儿。”

“庄园主回来了吗?”哈丽特问。 “没有,摩西。他们没回来。他们没交税,土地早被夺走了。啊,他们

老早就是厚着脸皮靠借贷过日子的人!” “这些土地归谁了?” “公司。来了几个扬基,土地卖给他们了。”

“不错,”哈丽特若有所思地说,“要由他们来交税了。” “公司是什么呀?” “一群田产投机商,骗子手!你们的土地就是落到他们手中了。” “你怎么不告诉总统和国会?” “现在这位总统并不喜欢黑人。国会又在搞修正案,搞条条款款⋯⋯” 哈丽特在堤坝上疾行,空荡荡的田野里,群蛙呱呱聒噪,她也无心顾及。在波特罗亚尔岛上,哈丽特作为一位显贵客人,受到隆重欢迎。一只大

舢舨划到岸边,划桨的人都裹着式样相同的白头巾,倾身俯在桨上,齐声“咳咳”地喊着号子,像一群名副其实的水手。戴维和简·贝利在岛上等待她, 俩人都显得喜气洋洋。随后,刚果·吉姆走上前来,他肩上佩着一条红色绶带,哨兵们“举枪敬礼”。

“热烈欢迎您光临我们的黑人共和区。”刚果·吉姆满面春风地说。

确实,这里是一个黑人的国度。岛上的种植园全部划分成了一座座农场。过去的军医院和仓库是臭气熏天、蚊蝇成群、污泥满地的地方,不少伤病员死在这里。现在,这儿建起了许多整洁的房舍,都有窗户和阳台。路上的障碍物也清除了,路百打扫得干干净净;路的尽头是一座板棚,人们在这儿开设了一间食品店。田野上,黑人农民正在耕种,他们高举长鞭,同骡子一道奔跑,活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少年。

“我们搞到一笔贷款,买了骡和犁,”戴维向哈丽特解释道,“还运来了够 1000 人吃的粮食。我们办起一间铁匠作坊,一家制鞋厂⋯⋯”

“还办了学校,”简·贝利兴高采烈地说,“有两间教室,教室里还有火炉,有黑板、粉笔。”

“没人来找麻烦吗?”哈丽特问。 “他们想干涉我们,”刚果·吉姆嘀咕道,“国会要我们迁走,但我们

拒绝交出这块土地。不久,开来了一个营,大伙就敲响战鼓。双方都荷枪实弹。我们挖战壕,在港口设障碍。我叫我们的队伍一字儿排开。白人军官一看,说:‘莫非你们过去都当过兵?’我答道:‘完全不错,先生。整个海岸上,优秀射手有的是。’他又瞧了瞧,说:‘可怕!这阵势真威风!好久不见这样的阵势了。’最后,他把他的一营人带走了,事情也就此了结。”

“这比那些决议厉害多了!”戴维快活地添上一句。

简·贝利带哈丽特去参观学校。她在黑板上醒目地写下一个“A”,孩子们就拖长声音念出它的名称音。有生以来,哈丽特第二次觉得她的眼睛湿润

了,她已经 50 开外的年纪,可至今仍然一字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