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其他黑人和白人

自从约里克·金布斯在采牡蛎的比尔家被捕,锁上铁链押走,已经过了10 年。这期间,爱德华·布罗达斯死去了。他的侄女杰西也迁到了巴尔的摩。布罗达斯的财产,遵照死者的遗嘱,由汤普森博士经营。

林中旷地上发出一阵响亮的伐木声。本·罗斯和他的女儿海特正从两个方向砍一棵古老的希可利树。

希可利是一种高大的美洲胡桃,能活上好几百年。在它的浓荫下,人们常常摆开餐桌,安排 30 多人的席位宴客,犹如在客厅里一般。在南方的夏日, 如果宾客盈门,通常就这样招待客人。希可利树木质细密坚硬,斧子砍去, 就像砍在金属上。

年轻的伐木工戴维·金布斯笑盈盈地站在一边,观看这父女俩竞赛。他们的长柄斧铮光雪亮,像闪电一样在空中飞舞。木屑喷泉般四下飞溅。

“嘿——啊!”本喊道,“戴维,拿斧头来试试这棵树的厉害!它硬得可以做钉子。它活了好多年,一定见到过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的明格人,看到过他们悄没声息地轻轻走路,轻得让白人猜不出他们就在眼前。结果,‘嗖’ 一声响,一只利箭就射进了白人的咽喉。可如今哪,这棵树看见了种植园里

我这老本,浑身发抖,过去印第安人从不砍树,我老本这双手却 15 分钟撂倒一棵。”

老本拄在斧柄上。 “当着上帝的面说,我很可怜这棵树。”他郑重地说,“砍这些老住户

时,我总想摘下帽子,说:‘饶恕我吧,希可利伯伯,我砍下你是迫不得已呀,饶恕我这普普通通的黑人吧!’”

“你还没把它砍倒呢,老本!”戴维说,“你心中的话不抖落完,就砍不倒树。可你女儿已快把它砍倒啦!”

海特挥挥汗,把利斧砍进树干。 “爸爸,”她说,“树动了,你站到这边来吧!” “嘿啊!”老本应声说道,“我没对希可利伯伯喊‘倒下’,它就不会

倒下。啊,不,它真的在摇晃了⋯⋯” 老本拍拍树干,打了个唿哨。

“你见过这种丫头吗?”他夸奖海特说,“一天中要拉原木、耕地、赶牛车,还要劈一大堆木柴,活像个男子汉。”

海特噗哧一声笑起来。她还没有作过这些事情呢。不久前,汤普森博士当着邻人的面,让她干了件很不一般的活儿:她一个人拉了一条满载石料的驳船。

丹肯·斯图尔特(他现在是邻近的一个种植园园主)对这个场面欣赏不已,看得连叼在嘴上的雪茄烟也熄灭了。他后来“呸”地吐掉雪茄,用生意人的腔调说:

“博士,我买下这小娘们,按干田间活的全劳力开价,1200,如何?” “没 1500,不卖。”博士傲慢地说,“这样的劳动力,在马里兰独一无

二。”

这件事,村里人议论了整整一个礼拜,而且老围绕着一个话题:她到底会不会被卖掉?有一次,所有包花花头巾的“婶子”都一直认为:海特不会被卖掉。

“啊——嗬!”本·罗斯摸着老树干,叫了一声,“她砍起树来倒像一个伐木工,只是不会看麝香鼠的毛有多长,来估摸冬天里有多冷。至于野天竺葵、水百合花是怎么个样子,猫头鹰怎样飞行,她也是一无所知!”

“野天竺葵、水百合花、猫头鹰?知道这些又怎样?”戴维问。 “小狗子!”老本颇为不屑地说,“野天竺葵叶可以泡药酒、治感冒,

水百合花可以熬止血汤。说到猫头鹰的飞行哪,嗬嗬,那可真有学问哪!它身上长着绒毛,所以从空中飞过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像用针刺穿衬衣布一样。猫头鹰还识路呢!”

“识路?” “对,小傻瓜!它不是随便乱飞的,它认识空中的路径,就像你认识林

中的小路。要没路,你会在林中迷失,猫头鹰也会在空中迷失。” 戴维摇摇头,表示怀疑。

“小狗子们,你们以为我老本是老糊涂了?你们不信经验,以为我们都是些粗人。你们要真的迷了路,就会像头母牛,在林子里瞎冲撞,把树枝折得噼啪响,弄得全县都能听见。要学会在林中走路不惊飞窝里的鸟儿。”

戴维睁大眼睛望着老本。“您能吗,大伯?”

“嗬——啊——海特,你作给他看看,我是怎么教你的。”

海特钻进树丛,转瞬便不见人影。戴维死死盯住她离去的方向,见没一片树叶动,没一根枝条弯,树丛后面寂静无声。戴维细细查看了那丛灌木, 海特没留下一丝痕迹——连草也没踏倒一根。

“这没什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在树丛背后藏起来了。”戴维一棵一棵地查看了附近的大树,海特仍然不见。

戴维回到旷地,搔了搔额头。

海特无影无踪,四周悄无声息,戴维感到很难堪。 “老本大伯,”他说,“这是在变戏法吧?她藏到哪儿去了?” 老本摇摇头。

“海特正在旷地周围转悠呢,”他说,“你却一个劲吵吵闹闹。要是白人发现你跑了,马上就能抓到你。等等,你别动,不然你会说我们骗你。也别吱声。”

有十来分钟,戴维忍着没吭声,四周一片死寂。 “算了吧,老本大伯,”戴维忍不住了,“把她叫回来吧!” “叫什么呢,”老本不以为然地说,“她早回来啦,正坐在你头顶上呢。” “我早坐在这儿了!”海特喊道,一纵身从三米高的树上飞下来,就像

长着翅膀。

“你走路轻得像印第安人!”戴维夸奖道。 “嗬——啊!”老本咧着嘴大声笑起来,“印第安人可出色多了。我只

教她练会了扛沉甸甸的大口袋,印第安人却能扛一只小鹿儿,四步之外就别想发现他。说到用雪松树皮熬汤,海特也不会。”

“干吗用它来熬汤?”戴维问。 “能治好肚子疼啊⋯⋯”老本有点不屑一谈地嘀咕道,就像有人问他干

吗要有天和地,“一个伐木工该懂得的,你连十分之一也不懂。”他靠在一根树干上,从口袋里掏出自制的烟叶,往下说道:“森林是一个很特别的地区,森林里有一套特别的规律。所有的人,只要他不是瞎子,都会在路上行走。只有真正的伐木工,才善于走那些看不见人的密林,哪怕在夜里,也照走不误⋯⋯你一定会问:‘夜里怎能在密林里行走?’幼稚的年轻人,让我来告诉你吧!夜里,头顶上有星星——我想,你一定莫名其妙吧!你闭上眼睛,只要有一双手,能摸到树皮上的青苔,你就能在晚上走出大森林——你又会摸不着头脑吧⋯⋯这是因为你不懂得什么是森林,不了解里面有多少秘密。你甚至连树有多大年龄,还能活多久也算不出来⋯⋯”

老本没有再说下去。他用肌肉饱绽的脊背靠在那棵快砍断的希可利树上,大树发出一阵嚓嚓的响声。它那枝密叶茂的树冠微微往一边倾斜过去, 然后在空中划了一道长弧,像一枚重型炮弹轰然倒在地上,把周围的树枝扑打得啪啪直响。

老本在这棵倒下的庞然大物面前沉思了半天,然后摘下草帽,从衣底掏出护身符,吻了吻。

“这是森林伯伯,”老本说,“森林伯伯想提醒我少说废话⋯⋯孩子们, 动手砍树吧!”

管家霍普金斯骑一匹瘦小的枣红马来到采林区,只见伐木工一个个挥动斧子,在卖命地干活;传来一阵坎坎的伐木声。从他把约里克·金布斯披枷戴锁解往坎布里奇的贩奴市场以来,虽已过了 10 年,他仍然显得年轻。还跟

从前被称作“霹雳”时一样,他总是举止粗犷野蛮,晒得黧黑的脸上长着又密又长的胡子,鞭子依然在他灵活的手上挥舞得“得儿得儿”直响。

不过,眼睛的规矩可不同以往了。汤普森博士规定黑人得“像像样样” 地干活,命令霍普金斯时时监视他们。于是,管家便骑上他那匹牡马成天四处巡视,检查工人干活,还不时点点人数。这会儿,他正严格巡查伐木工。

“怎么不唱歌?”他问。 “霍普金斯老爷,砍树时唱歌很不好:歌唱得越多,树就砍得越少。在

田里干活的人可以唱歌,他们手上没拿斧子⋯⋯” “这棵树砍好了吗?”霍普金斯问,“该干的活干完后,记住把武器交

给我,可别拖延!” “对不起,霍普金斯老爷,”老本迟疑地说,“莫非⋯⋯斧子也算是武

器?”

“连食品店里的砝码,也可以算作武器。”霍普金斯厉声呵斥道,“本·罗斯,汤普森先生只允许发给你一个人斧子。已去世的爱德华·布罗达斯曾例外允许你家里存放斧子。现在,除你私人的一柄外,这些斧子都得由我锁起来。现在我们立有制度,要是你手下的人丢了一把斧子,就得把你痛打一顿。”

“霹雳”走了,老本大为光火,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他还从没受过谁的训斥呢!

霍普金斯转悠到大路上,见一个约莫 15 岁的黑人女孩迎面走来。她匀称的身材,高挑的个儿,手提篮子,边走边唱:

大森林里筑铁路, 铺好铁轨和枕木; 只放黑人进车厢, 不许白人⋯⋯

“简,你干吗唱歌?”霍普金斯沉下脸问。“是你自己叫唱的吗,霍普金斯老爷!” “拿的什么?”

“蔬菜,霍普金斯老爷,送到大房子去的,霍普金斯老爷。” “让我看看。”

简的一双大眼睛敏锐地扫了管家一眼。她微微掀开篮盖,篮子里装的是西红柿。

“我没叫你在大房子边吵吵嚷嚷!”霍普金斯说罢,调转马头往地里奔去。地里,摘棉花的女人们戴的彩色头巾在晃动。

简并没有到大房子去。霍普金斯的身影刚在远处消失,她就拐向森林那边。不一会儿,她来到老本和他的手下所在的旷地。他们在整修砍倒的大树。

戴维·金布斯一看见她,就丢下斧子擦擦头上的汗珠: “你好,简!”他说,“你拿的什么?”

简来到他跟前,低声说: “你要的东西,戴维。”

这个年轻的伐木工腼腆地往海特那边瞅了一眼。海特正倚在斧柄上,从头到脚地打量简。

“一件不很重的东西。”她颇为得意地笑着说,“大概是老爷要吃的蔬

菜吧。”

简很走运,10 岁起被选进大房子当女佣,这样的干净活是只选那些模样标致的姑娘去做的。

对于她们,“田里的劳力”总是侧目相看。“你们想,”老丽特厌恶地说,“她们洗脸还要用肥皂!”

海特走到简身边,把篮盖微微掀开: “没错,是西红柿⋯⋯汤普森老爷身体好吗?”

简感到委屈,紧紧咬着鲜艳的嘴辱,眯起双眼。站在矮壮敦实的海特面前,她显出一种都市小姐的风韵。她身穿花条纹围裙,脖子上系一条雪白的头巾;不过,令老本的女儿感到特别刺眼的,是她脚上那双软底鞋。有生以来,海特还没穿过鞋呢⋯⋯

“你是来同戴维聊聊摩登皮鞋的吧?”她问。

简不禁怒火中烧,不过终于忍了下去。她不能对海特反唇相讥,因为海特比她年长,同所有成年黑人妇女一样,头上也裹着花头巾。简的头发上却只是戴着一朵鲜花。

“我有事来的。”她简短地回答道。

简在篮子里翻寻一阵,从一堆西红柿中取出几本书来。 “啊呀,”老本叫道,“我最好闭上眼睛。这里数我年纪最大,霍普金

斯知道了,会把我打个半死。”

黑人不仅不准学习识字,就连手上拿本书也不行。有谁教黑人识字,连他的主人也要受到制裁。

戴维不会看书,把书翻来倒去,折腾半天,才根据插图分清了倒顺。有一幅插图画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头戴草帽,帽上打着花结,脚穿一双闪闪发亮的皮鞋;女孩穿着围裙和镶边的裤子,脚上是系丝带的便鞋。他们手挽手,规规矩矩上教堂去。本杰明·富兰克林①在天上庄严地注视着他们; 毫无疑问,这些模范儿童是去上礼拜日学校的。

“哪个字母是‘A’?”戴维问。

简指给他看了。戴维毕恭毕敬地摸摸这个字母,那样子活像在作军人宣誓。

“孩子们,把书藏起来吧!”老本说,“我的眼睛闭够了!这玩意儿不会告诉你野鸭该什么时候才会飞来。”

“这玩意儿能告诉我们一切事情。”简说,“总共只有 26 个符号,谁要认得,他就会完全变个样。”

“变成自由人吗?”海特讥讽地问。 “变成挨棍子的人!”老本说,“变成被卖到大南方去的人。” “就算打死我,”戴维说,“我也要学会认字。简会教我的。你乐意吗,

简?”

“当然哪,戴维,”简说,“我才不怕什么呢!” “这些黑人,真是胆大包天!”老本含含糊糊地嘀咕道。海特则深深地

叹了口气。

在采牡蛎的比尔的茅屋里,他们就着炉火的光亮,学起这本书来。屋外, 波浪有节奏地拍击着海岸。

① 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杰出的科学家、社会活动家、民主主义者和启蒙运动者。

“上帝啊,揍我吧!”戴维愁眉苦脸地说,“我知道这个词儿是‘路’ 的意思,可就是认不出其中哪个是该死的‘Y’!”

“这儿呢,在最后。”简说,“我也说不清,不过我觉得这个字母该在末尾。‘A’字中间应该是有一横的。”

“这儿还有个字母,也带一横呢。”戴维说,“它们老是容易搞混。” “那也许是‘H’吧。”简猜测说。

戴维有些伤心。他摇摇头,合上书本。第一课他没学到多少知识。可怜的戴维,满以为一个晚上就能学会认字呢!

简叹了口气,用手擦擦眼睛。她真想让戴维学会读书,简直急得流出了眼泪。

“算了吧,简,”戴维说,“不必为这件事伤心,该去求求萨姆·格林, 他也许会答应教教我们。”

“那个书生吗?哎,戴维,他现在遭透了!自从他获得自由,一双眼睛总是东瞅西看。他常常在森林里逛来逛去,双手总是搔着脑袋。”

“可他是个万事通啊,”戴维兴奋地说,“他跟我们讲过地下铁道,不过没讲完,迪格比·平奇把他打断了。”

“地下铁道?” “可不是!”戴维悄声说道,“森林里有一条地下铁道,不过这事可不

能逢人便讲。” “在树下吧?在树根下吗?” “我看,还要深些,简。” “在地心里?”

“不清楚,简,我看非常深——你听说过一座‘岛’的事吗?”

简已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村里的黑人说,在森林的最深处,有一座小岛,四周是一片沼泽。过去岛上住过好些强盗,直到现在,在已经化为石头的火堆旁,还有他们的遗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为惩罚他们犯下的滔天大罪,上帝对他们五雷轰顶。

“简,所以我想,地下铁道的起点,该在这座岛上。铁道上有火车来来往往,可是看不到车站,统统都在地下。”

“这铁道通往哪儿呢?” “北方。简,通往自由之邦。” 简沉思起来。

“北方真冷啊,”她说,“人们都冻死在门槛上,听说连瀑布也冻结了, 冷得可怕呀!”

“可那儿有自由,简。”简往后靠一靠身子,一双大眼睛在火光辉映下闪闪发亮。戴维用他那粗糙暖和的大手拉住她:

“简,我们一定得找到这座岛,对吗?你怎么不吭声?” “老本也许知道。”简低声说。 “别指望他了,这种事他连想也不敢想。我们自己找吧。” “要坐火车走吗?” “我们到北方去,书生的儿子也要去。” “那个小萨姆吗?你对他讲过?” “我知道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简沉吟半晌。她查看了一遍熟睡的弟弟妹妹,他们的小脑袋露在碎布拼

成的被子外面。 “回去吧,戴维。”她说,“人家发现你不在村里,会到处找你。” “可是,你同我一道去北方吗?”

“一定。”简果断地说。 “要是冷得瀑布也结冰了呢?” “瀑布结冰了,也走!”

她把识字课本紧紧贴在胸前。